赤国都城淮安。
华灯初上。
街道上的行人却依然很多,有漫步河堤的达官贵人,也有辛苦奔忙的贩夫走卒。
赤国的气候比起大苍而言,暖和了三分,此刻虽然只是正月末,但跟北国大隅的景象截然不同,北国大隅冰天雪地,千里冰封,而这里,已经有早开的迎春花在京城兰河两岸醉了多情的夜晚。
东宫,位置真是好,位于皇宫与兰河中间位置,拥有皇宫的防护,同时也有半园子风情。
太子炎坚坐于兰阁,他的身边,有一美女,还有一个中年文士。
美女是他的太子妃,中年文士是他的智囊,此人姓苟,一般人称他苟先生,二皇子那边的人称他“狗头军师”。
那当然是侮辱性称呼。
为啥二皇子那边的人这么痛恨他?必须得说,当谋士能让对方阵营里的人痛恨,不折不扣是天大的本事,没本事的人凭啥让人忌恨?如果他是一个草包,二皇子阵营的人会异常喜欢他。
他不是草包,他是真正的智囊,二皇子身后站着问心阁,问心阁的人可是全天下最阴险的人,能在问心阁层层攻势面前,保太子殿下正统不失,进退不失,岂是一般的角色?
局势日益紧张,太子对苟先生的倚重也就越发之重。
哪怕已入夜晚,他依然跟苟先生在高阁相伴。
“先生,事实证明,面对复杂至极的朝堂博弈,还是智谋更有用些,当年我们选择火族是否有些失策?”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方以战力驰名天下,一方以智谋鼎定天下,各有所长也的确难以选择,但是殿下,角逐大位,可不仅仅是着眼于两方势力而作选择,还需胸有大势。”苟先生道。
“大势?何为大势?”太子两只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苟先生道:“大势也是因人而异,站在殿下的角度,大势就是……圣意!”
“圣意,父皇的心意……”太子沉吟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对于问心阁终究有所忌?所以,我不能与问心阁过于亲近?”
“皇权霸业向来如此,问心阁之野心何人不知?在乾坤未定之前,它的确是一把利剑,然而,一旦四海清平,他这屠邪之剑,却会化为待屠之邪!”
屠邪之剑,终会化为待屠之邪……
话很明白,太子心头也是大浪翻滚……
问心阁的性质决定了,它是权谋之阁。
权谋包罗万象,用于朝堂争锋是一把利剑,用于沙场杀伐是一把利枪,用于人际关系处理也是一样异宝,这样的阁,当权者无不又爱又恨。
父皇亦是如此。
父皇鼎定天下,问心阁出力犹多,所以,问心阁在朝堂渗透也日益严重,父皇不是没看到这一点,父皇其实对问心阁已有忌惮。
所以,苟先生才一再阻止自己靠近问心阁,他知道父皇迟早有一天会对问心阁下手,一旦父皇决定对问心阁下手,那么,跟问心阁之间产生捆绑,就是一根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这就是势!
“所以,目前二皇子那边得小势,但殿下得的却是大势!”苟先生道:“小势只是一时,大势方是一世!”
太子脸色猛然舒展开来。
这些年来,他被二皇子压着打,条条线线损失惨重,很多人都安慰过他,但是,有哪种安慰能比得上苟先生的安慰?
只需要这个“大势”之论,他心中的阴霾尽去。
再多的挫败也根本不在心头。
因为二皇子如今有多大的成就,将来就会陷入多深的大坑!
“来人,上酒!孤与先生喝上一杯!”太子意气风发……
指令下达,酒未上……
有一人空中下落,落在阁外,躬身:“殿下,有客来访!”
太子和苟先生对视一眼:“夜已深,竟然还有客访?何人?”
“诗圣圣家诸葛清风!”
“诸葛清风?”太子脸上露出了惊喜:“孤也曾多次请他,他均未至,如今竟然主动登门?快请!”
诸葛清风,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他是以智道闻名于世的人!他的东河乱局,让太子津津乐道,也让太子记住了这个特立独行的人。
他还是诗圣圣家二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位!
此外,他还有一重隐秘的身份,火族后裔!
火族依靠他与诗圣圣家勾连,诗圣圣家也依靠他与火族勾连,在两大势力都有勾连需求的时候,这个担当中间转轴的特殊人物就比较吃香了。
而太子殿下,目前跟火族打得火热,同时又是处于争储的关键路口,对于诸葛清风这样的人,更是格外青睐的。
所以,他曾专门派人前往南阳古国边界处的诗圣圣家,向诸葛清风示好。
他送过去的礼物,诸葛清风收了,也回了份对等之礼,人却没有过来,因为诸葛清风不是蠢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可不会轻易跟处于漩涡中心的人捆绑。
如今他来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太子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
中门大开,诸葛清风带着一名侍妾飘然而入,太子带着苟先生亲身迎接。
双方见面,诸葛清风一个大儒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双手将他的手合在掌中:“诸葛宗师远道而来,一路奔波,孤已置酒一桌,先生先入华堂,边喝边聊。”
太子亲自引路,两边侍仆同时躬身,华堂之外,满城灯火,华堂之内,富丽堂皇,诸葛清风踏上华堂,也是连连赞叹:“殿下之东宫,有皇宫之万千气象,亦有红尘的三分烟火,着实非同一般。”
旁边的苟先生笑了:“诸葛宗师可有兴就此情此景写诗一首?”
这话一出,太子心头微微一动,何意?检验来人是否真是诸葛清风么?需不需要如此精细?但出于对苟先生的尊重与信任,他没有出言阻止。
诸葛清风身边的那个侍妾心头却是一震,一进门就要写诗?
什么意思?
查验么?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诸葛清风,他们是林苏和周魅。
林苏幻化成诸葛清风的模样,周魅也进行了伪装,虽然说赤国境内按道理讲,不会有人知道周魅的真面目,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不亏人。
林苏点头了:“苟先生出言相邀,清风敢不从命?”
手一起,宝笔在手,金纸出……
众人瞧着他的笔尖,全都停止了呼吸。
苟先生本意,太子清楚,就是识别真伪的。
一般人识别他人,靠的是元神,靠的是言语,前者苟先生不精通,后者苟先生不方便,所以,他采用了一种更为可靠也是更加高明的方式,让来人写诗!
诸葛清风是诗圣圣家的传奇人物,相传但凡落笔,就是彩诗,原创首作彩诗,天下间何人可以假冒?
如果他能够写出原创、首作彩诗,那他的身份确凿无疑,如果不能写出,或者太失水准,那他必定是假冒。
林苏提笔,不仅仅是这两人有了些许紧张,即便是周魅,也停止了呼吸。
她的心绪更加复杂,她一方面担心林苏诗入不了彩,另一方面,她还担心林苏诗写得太好,要是万一飚出个传世,那全完蛋了!
传世一出,圣殿可是能真正识别的,而且会将写诗人的名字报出来,她很想提醒林苏,你千万要悠着点,千万别玩嗨了,假冒别人的时候,不宜太放飞……
“更深月色帝子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绿透窗纱。”
笔一收,五彩霞光突然透过华阁的窗纱,映得室内众人脸上一派迷离。
苟先生眼睛睁得老大,盯着这张诗稿上的五彩流光,原创!首作!五彩诗篇!
确凿了!
是他!
相貌可以伪装,身份可以伪装,诗道底蕴如何伪装?
天下间抬手间写下彩诗之人能有几人?
太子哈哈大笑:“诸葛先生抬笔即是彩诗问世,孤算是见识了,苟先生,服了么?”
苟先生满脸笑容:“服了服了,真正敬服,先生请入座!”
林苏躬身,托起诗稿:“此行未带拜礼,此诗稿送与殿下,作为清风贸然登门之拜礼如何?”
太子大喜:“此幅诗稿,写尽了东宫风貌,亦写出了季节之变,万金不换也,谢先生厚礼!”
接过诗稿,喜孜孜地交给旁边的师爷,嘱其用心装裱,从此置于诗画阁正中。
林苏也暗暗松了口气,写诗于他,历来从不紧张,但今夜他还是有三分紧张,不是担心入不了彩,他大脑中记下的古诗,全都是千年历史中大浪淘沙留下的精品,不是精品也根本流传不下来,七彩随手可写,但他不能太放飞,他需要控制火候,诸葛清风的诗,七彩相当少,五彩是常态,所以,他假冒诸葛清风写诗,以五彩为最佳,万一写成了七彩问题不太大,但万万不能在这两个层级之外。
上面这首诗,他在原版上只改了两个字,虽然只改两个字,档次却下降了一大截。
原版首句是:更深月色半人家,他改成了帝子家。
虽然这一改,显得更气派些,也与太子的身份更对应,但是,诗的档次却下来了,为啥?因为诗意有些许小矛盾,整首诗写的其实是寻常乡野人家,而他改成了帝子家,气息多了些许不顺。
但这么一改,恰好吻合他的初衷:将这首诗硬生生压到了五彩境界。
酒菜呈上,苟先生亲自倒酒,太子与其互敬三杯,苟先生也托起了酒杯:“先生刚才提笔一诗,其中后两句老夫甚是有感,‘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绿透窗纱’,先生万里而来,该是给殿下带来了春风,也带来了新绿,不知是否如此?”
春风,新绿……
这都是充满希望的好词啊。
林苏内心感慨一番文字的妙用,微笑:“世上之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清风纵然想给殿下带来春风,但最终带来的是春风还是狂风,却也是难以尽知。”
太子满脸堆笑:“先生当日东河乱局之中,妙手尚可回春,智道天骄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但有妙策,孤洗耳恭闻。”
“殿下所忧者,问心阁也!”林苏道:“问心阁权谋之术天下知闻,渗入赤国朝堂上下,军中上下,势力之强,难以测度,然而,此阁之存,亦是陛下心头之患,是故,殿下不敢过于亲近,是否如此?”
一语直击中枢!
苟先生眼睛微亮:“先生真是明见万里也,一语直击中枢,足见坦诚,却不知有何对应之法?”
林苏道:“清风想问一问先生,依先生所见,问心阁最可怕之处,在于何处?”
“问心阁最可怕之处,亦是因人而异,江湖中人看来,其最可怕之处,无过于无影无形杀人技;在朝堂看来,其可怕之处在于权谋之下、渐成大势;在殿下看来,其最可怕之处,在于其心未定!”
这话的回答滴水不漏,而且高明之至。
一方面回答了问心阁最可怕的几个地方,另一方面,还巧妙地突出了太子的站位高。
表明他们与问心阁为敌,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公心,这话拿到全天下去说,也并不出格。
林苏轻轻点头:“正是!问心阁最可怕之处,因人而异……那么在谋士看来,最可怕之处,又在何处?”
在谋士看来……
点入实质性正题了!
因为他们此刻都是谋士,在谋士看来,就代表着他们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苟先生缓缓抬头:“在谋士看来,其最可怕之处在于……合!”
“高明之至!”林苏击节而赞:“问心阁擅权谋,天下间擅权谋者比比皆是,问心阁精战技,天下间沙场之士亦是比比皆是,然而,他人单兵而战,而他们,抱团而战,故能所向披靡!所以,欲谋问心阁,需‘分’之!”
“分?”
太子精神一振……
林苏道:“问心阁以阁为名,其实乃是一大宗门,长老数以千计,弟子数以百万计,合而击之,纵然一国亦是难敌,但是,任何一个宗门,都会存在意见分歧,只要善于利用,分而治之,问心阁必起内讧,内讧一起,如何一致对外?二皇子身后有问心阁,太子殿下身居东宫正位,岂能没有问心阁人来投?此消彼涨,这股力量相互抵消,太子殿下岂不唾手而得力量优势?”
太子心头一跳,争抢问心阁的支持?
话题是不是回到了很早的纠结?
他一直想争取问心阁的支持,但身边这个谋士苟先生坚决不同意,理由如上……
这理由他刚刚接受,现在诸葛清风这个智者站到了苟先生的对立面……
他是做大事的人,他不会得罪任何一人,他理顺下思绪:“诸葛先生,对于大势如何看?”
这话,不是苟先生的质疑,引起不了争论……
林苏笑了:“未来大势,六个字而已!可问心,不留阁!”
可问心,不留阁?
“望先生详解!”太子眼中光芒闪烁。
林苏道:“问心之才,放诸天下各道均是才,然而,不可成阁!不成阁,可问天下道,成阁,问的只会是自己私心!”
这话就亮堂了。
问心阁里的权谋术有用。
战场杀伐手段有用。
勾连纵横之道亦有用。
他们的手段拿到天下各条战线,都是有用的,但是,他们本身不能有一个坚强的核心,一旦有了这个核心,各条战线上的问心阁门人汇合,问的就不是朝堂大计,问的不是天下苍生,问的只会是自己的私心!
到了他们力量高度膨胀,而他们私心也冲破堤岸的那天,问心阁就把治理天下的利剑,就会倒转剑柄,化为最可怕的魔龙!
太子深吸气:“先生明见万里,看穿此节,我父皇也可以看穿,你让孤与问心阁结交,是否有些有违父皇之本意?”
林苏笑了:“殿下以为,这是与问心阁结交?”
“……”太子微微一怔。
“此为分化!”林苏道:“问心阁合而无敌,分则可治,殿下分而治之,岂不正合陛下心意?”
太子心头怦怦跳,目光投向苟先生……
苟先生慢慢站起,深深一礼:“老朽看出了大势,却未能在大势之前再进一步,先生之策实上策也,真正吻合陛下圣意!”
太子大喜!
两大谋士刚才一番对话,已经充分彰显高端,此刻达成高度共识,前景可期!
分化问心阁之大计定型。
那么,怎么操作?
这才是关键的环节。
林苏道:“太子殿下前期与问心阁关系并不融洽,不宜大张旗鼓改弦更张,东宫属众亦不宜入问心阁,清风倒是可以代太子殿下走这一程!”
太子闻此言,大喜过望。
他知道诸葛清风的特殊性!
诸葛清风是诗圣圣家的人!
别人想入问心阁,问心阁还会看心情决定接不接待,身为诗圣圣家的人,自有其分量,他必定是可以入的。
只要他进入问心阁,以他的身份,对方接待的人层次也不宜太低,而以他的口才,以他的智道,策反问心阁的高层,有成功的可能。
成功了,是大喜。
不成功,也于太子无损。
太子站起:“先生愿为孤行此大事,孤感激不尽,不知孤需要做些什么?”
“殿下不妨写下一张路条,言诸葛清风困于文界久矣,闻问心崖上可明己心……”
太子哈哈大笑:“先生真是聪慧也!孤这就给伱写!”
提起笔来,写下一行字:“兹有诗圣圣家文界大儒诸葛清风,欲上问心崖明心悟界,问心阁主,请予接待。”
下面落款:炎坚。
东宫宝印一起,落在纸上,这张纸就成了一张高端至极的路引。
林苏接过这张路引,站起身来:“清风明日启程,殿下静侯佳音。”
太子和苟先生同时站起,鞠躬:“先生此番劳苦,他日孤必有重谢!”
“告辞!”
“先生好走!”
林苏带着周魅出了阁楼,出了东宫,两侧的侍卫齐齐鞠躬……
他们人影消失,太子目光抬起:“先生怎么看?”
“此人素有智道之名,或许真有奇招奇效,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今夜之事,都不可能是坏事。”苟先生微笑道。
是啊,两人都不是蠢人,甚至可以说,在争储风波之中抗击浪潮这么久的人,都是谨慎至极的人。
哪怕言语之中再热烈,哪怕对对方观点认同的程度再高,他们真正行事的时候,也都是谨慎到了极致的。
就拿这件信物来说,太子也用足了心思。
首先,这信物必须给!
不给信物没有说服力,诸葛清风即便展开策反,你后面没有明确的太子信物,谁人信你?你又怎么可能策反得了?
所以,他必须给信物。
这也是林苏向他要路引的关键原因,地位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其实是不需要路引的,但他要了,要了路引就表明这路引的作用不是路引本身,只是一个身份印证,印证他此行受太子委托。
但是,太子委托行事,就不能出格,太子不能在信上明确要求问心阁中人配合诸葛清风的行动,事实上,他的指令,问心阁也根本不会理睬。
所以,太子在这路引(信)上写的也就一句放之天下皆没毛病的话,诗圣圣家文界大儒困于文界已久,想在你问心阁的一个地方明心悟界,你接待下!
至于接待之后怎么操作,太子没说。
会不会引发什么风波,太子不担责。
他只是尽到了一个储君原本就该尽的职责,也彰显了一个储君尊重文道的优良品性。
仅此而已。
这层意思,周魅都懂了。
在进入一家客栈,双重封锁之后,周魅直接说了:“这个太子够谨慎的,他这张字条,一点重要信息都不露,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拿这字条找他的麻烦。”
林苏笑了:“能够在问心阁全方位围堵中守得风雨不透的人,你怎么可能指望他留下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
周魅点头:“是!但这给你造成了一个困扰……你凭这张没油没盐的字条,真的能攻破问心阁高层的心墙?完成策反之重任?”
所有的计策,别人不知道,周魅却是知道的。
因为计策制定中,她就坐在旁边。
对于策反问心阁,她也是认同的。
不管她与太子、老苟立场有多么不同,都不影响一个共同的观感,四分五裂的问心阁、陷入内讧的问心阁,对于大家都有利。
所以,她完全接受林苏策反问心阁的路,这几乎已经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你也以为我的图谋,真的是策反?”
周魅猛然一惊……
“其实不是!我要的从来不是慢慢去策反,我要的只是这张字条本身!”林苏道。
周魅清澈的大眼睛露出非常明显的蠢萌:“我又一次感觉到了懵圈,解释下,这张字条作用在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