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此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点点的雪珠子落在地上,屋檐上,声音轻微。空气瞬间变得寒冷又湿润,冷意仿佛往骨头缝里钻。
“真的下雪了?”
她只感觉那股寒意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这天为什么说变就变?
灶台上依旧火焰不息,在高温的烧炙下,锅里的水飘出了白色的烟气,气泡咕噜咕噜的滚着,粗粝而又有生命力。
在桑伶的一再坚持下,她还是呆在了厨房里。
苏落开始烧水洗碗,而她只是捧着一个暖手炉,窝在灶膛边上,烤着余火。
苏落将一根干枯的枯柴放进灶膛里,双手合掌拍去了余灰。
灶台上的水已经彻底滚透,他起身想要出去洗碗。
忽然,动作停滞眼睛定在了身后,灶膛里橙黄色的光芒在跳跃燃烧,那种光芒也徐徐照出,印在身后桑伶的脸上。
她似乎是累到了,正在闭眼休息,倚靠着身后干净的墙壁。
一身雪白尾梢带灰的银鼠毛将她整个瘦削的身子都包在了里面,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陷在里面,精致剔透,仿佛树梢上微微晃动的霜冰,美丽的不敢让人去触碰。
苏落慢慢伸出了手,想要去摸那张脸上唯一的一点颜色。她太虚弱了,即使是睡着,眉心都是微微蹙着,连着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只剩下淡粉色,像噙着一瓣桃花。
自从离开谢府后,他是第一次有了一种安心和活着的感觉。
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过这样的生活。
自从离开谢府流落到了鬼市,再被老鬼市主收养,最后成为新任的鬼市主,都是高处不胜寒,步步都是如履薄冰的云端。虽然再不必忧心被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的事情,可始终都像是绷着一根弦,在算计,在考量,在实力博弈中不被打败,不能成为傀儡,不能成为高高挂起的吉祥物,被斩杀,被丢弃。
现在,情况却刚好反了过来。
明明琐事比当一个鬼市主的时候多得多,但很奇异地,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自己偷来了偏安一隅的时光,像是回到了最初在桑伶保护之下的日子,有一种意外的安然感觉。
他的指下一暖,微微陷在那片白皙透明如暖玉的脸肉里,他低头一笑,嘴角抿住了难得羞涩,目光流转灼亮的轻瞥下桑伶的表情。
“阿伶..........你,你醒了?”
苏落瞬间收手,有些无措。
这句话落在桑伶的耳朵里,像是雨打芭蕉,瞬间清醒,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到喉头发腥。
有什么液体从体内止不住的往外流,她撑住身后的墙想起身,踉跄一下,就控制不住了,那血哇的一下从喉咙口呕了出来。
然后,是止也止不住的感觉,那血液越流越多,近乎是身体的所有存量。
一大滩近乎是乌紫色的血。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有人正在痛苦嘶叫:
“阿伶!”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苏落,这下该是如你所愿了。可吐出喉咙里的却是更多的血来,在最后,她只感觉浑身发冷,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的最后,似乎有人冲了进来,苏落抱起了她,声音冷的像古井里的冰:
“提前动手,鬼婆附属之下,全部捉拿,违者即可斩杀!”
第二日。
整座小院都拢在了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雪下了一夜,落了满地,泛着朦朦胧胧的银光,像是天上的月亮融化了,全部淌在此处,盖住了所有。
苏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深一步浅一步将人重新抱回了床榻,他在迷茫了许久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屋子里已经冷的像是冰窖。
他颤着手拿来许多柴火,将屋子里暖的像是春日。
可脸却还是是青白一片,没有半分回暖的颜色。
他坐到了床榻边,垂目看着桑伶。看她昏迷不醒,看她因为失血过度而惨白像是宣纸的肌肤,看她一切的一切。
屋子忽然被人推开,有人一步步的走了进来。
是鬼婆。
她带出一股不符合屋内气氛的笑容来,声音高扬,已是雀跃:
“恭喜主人,如今时机成熟,已经到了取镜子的时候了。”
天枢只呆呆看着床榻上的人,没有半分反应。
鬼婆蹙了蹙眉,到底是没多言,准备离开。反正现在药已经生效,过会她再吩咐手下去药房取些药再吊住那口气,也可以去取溯洄之镜。
不想,天枢却忽然开了口,满是冰寒:
“她现在性命垂危,若是强行去取溯洄之镜,绝对性命不保。”
鬼婆没有被看破之后的心虚,始终得意的在笑:
“是,那碗药我让他们加大了亡苏子的用量。”
“砰!”
床边的矮几被狠狠打翻在地,木屑碎开铺了满地,天枢的眼睛死一般的凝视过来:
“''鬼婆,你在动手前可有想过,我才是这鬼市的主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将那药解开,从前我既往不咎。”
鬼婆一怔,却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这箭在弦上,为何不发!主人,你被这女子迷惑了太久,已经忘记了老主人的雄心壮志,对你的谆谆教诲了!”
“你口口声声都是老市主,可他早就死了!如今这鬼市的主人是我,是我,天枢!”
他一掌轰出,鬼气从袖中打出,鬼婆的身影瞬间被鬼气吞没,只听见一声惨叫,鲜血溅出。
鬼气消失,鬼婆已是半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来看向天枢,眼神中是不敢置信,更多的却是散不去的不屑之色。
“你终于是忍不住了?天枢,你这些时间将自己关在这院子里,看似深情不悔,其实一直在暗地里动作连连,是想要铲除我?”
天枢慢慢站起,身子玉立,黑色衣袍流沙一般滑落,显露出那股惊人的气势。
他一步步的走了过来,眼神阴鸷诡谲,像是在看即将撕咬的猎物一般。
“鬼婆,鬼市不能有二主,你年纪到了,该是时候歇一歇了。”
“哈哈哈哈,还真是养了一头会吃人的白眼狼!”
鬼婆抬手指来,喝骂当头。她没想到,这个从来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小子,竟然有一天会想要杀了自己。
不过。
她眼神一转,却是冷冷的笑了:
“你就算是想要杀了我又如何,我是鬼市的人,鬼气在我永远不灭!天枢,我会将你所有的事情全部公之于众,让鬼市人审判你,我要让你坠入无间,永不超生!哈哈哈,无间!永不超生!哈哈哈哈!”
粗粝沙哑的女声像是坟地里枉死的女鬼,鬼魅阴森,狠毒的诅咒只让人心头发冷,遍体生寒。
天枢面对这般的威胁和诅咒却低低的笑了,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盖过了鬼婆不绝的笑声,鬼婆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
“天枢,你是疯了不是!”
天枢甩开袖子,单手撑在腰间的玉带上,动作闲适自在,又带着少年气,可他的目光却是阴冷仇恨,死死钉在了鬼婆的身上。
“鬼婆,在威胁前,好好去联系下自己的手下,让他们过来救你。再来威胁我,这才是合理的逻辑。你这些时日,都在忙碌汤药之事,该是许久都未联系那些老人了吧?”
鬼婆猛然反应过来立即去联系,却发现个个都是没有接通。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去联系等在这个结界之外的亲近手下,却发现也是联系不到……
很久很久之后,她忽然笑了,苍老干涸成了树纹的面皮,猛地展开,狰狞扭曲成另一副面孔,似乎是在哭。
“鬼市主,好一个鬼市主啊!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将对你忠心耿耿的手下全部铲除!为了这个女子,既然是昏了头了,自毁长城!”
“忠心耿耿?笑话!”
天枢笑了,浑身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身上那股惊人的气势在此刻散发到最强。
“你们是在效忠我吗?效忠这个鬼市吗?不,你们是在效忠那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老市主,你们是想要将鬼市搬进三界,让你们能光明正大出现在阳光之下!你们将自己的愿望架在我的身上,让我去走那条被你们安排好的路,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忠心?是你们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我,若是我不顺从你们的意愿,我可就要永不超生!我为何不能动手!”
被点破了心底想法,鬼婆的脸色忽青忽白,最后只能化为一种勉强维持的平稳:
“你若是觉得我们啰嗦太多,老婆子不说就是,剩下的就请鬼市主停手,放过他人了。”
天枢却冷笑一声,没有半分相信。
屋外突然走进一个人:
“回禀主人,都已经处理好了。”
进来的是一个浑身黑色,连同脸孔也是裹在面具之下的黑衣人,如同鬼魅一般飘了进来,修为极高。
鬼婆忽然发现自己从未见到过此人,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到了鬼市,还成了天枢手中的一把刀?
“鬼婆,你可再无余力了。”天枢冷淡的开了口,道:“我现在要留住她的性命,这是鬼市主对你的命令,你可以执行了。”
“主人是怪我之前阳奉阴违?”鬼婆不屑的开了口,她慢慢撑起身子,从地上站起。却发现在这处小院的结界内,鬼气全无,她身上的伤势竟然全无好转,而且生命力也在缓慢消失。
从未有过的濒死感袭来,让她此刻终于是明白了一切。
这个一开始修建在天枢院子对面的小院,就是为了铲除自己的囚牢。
专受天枢控制的结界,因为要圈住这女子专设的凡间环境,一无灵气,二也无鬼气。
没有灵气,是为了不让妖祖强势恢复。
不想,没了鬼气,她那连绵不绝的生命力也在逐渐枯萎,甚至可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