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色的天空下,投石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重达百余斤的弹丸一个接一个飞上云端,然后呼啸着落下。夹着风,将大地砸得来回颤抖。
“轰!”“轰!”石头与城墙接触的声音闷如惊雷。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角声宛若鬼哭。咚、咚、咚,战鼓声配合着心跳的节奏,让人血脉沸腾。伴着雷声、角声与鼓声,成群结队的幽州步卒从烟尘后冲出,举着盾牌,挽着弓,抬着云梯,直奔摇摇欲坠的城墙。
看似单薄的易县城墙却远比人们想象的结实。半个月来,攻击方用尽了各种手段,石头砸、火烧、云梯强攻,就是无法让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练,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门,并且将城墙分成了一个个小区域,每个区域之间仅仅用可由一个人侧身而过的“通道”相连。城墙内部,数座木头搭造的箭塔随时待命。每当有某段城墙被幽州军拿下,防守方便将失落地段塞死,让幽州军无法扩大战果。紧跟着,羽箭就会覆盖住失陷的城墙段,将所有活物都射成刺猬。
这是高句丽人在辽东城发明的战术。幽州大总管清楚地知道此战术的威力。当时,城里的人和城外人属于两个国家,所以防守者宁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不愿意投降。当然,骗取喘息时间的诈降除外。
但罗艺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易县的守城者把自己视作寇仇。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经死了二十余天,由虎贲大将军罗艺接替他来掌管地方,远远比让这些郡县变为无主之地来得好。在此兵荒马乱的年月,没有强者统治的地域会乱得不可想象。流寇、土匪、豪强,打着各种旗号的劫掠者会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凭空而生,很快将膏腴之土变成一片荒芜。
攻击者快速接近目标,像前几天一样,他们在沿途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拦截。防守方不发出半点生息,仿佛全部在战斗中死去。只有被羽箭射得千疮百孔的军旗还伫立在已经坍塌了的敌楼一角,不住随风飘荡。“猎!”“猎!”“猎!猎!…
“嗖!”数以千计的羽箭从云中扑下,射向易县城头。被血染过,又重新干透的土墙瞬间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长”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雕翎。层层的雕翎之间,暗红色的烟尘慢慢腾起,进而将天空染成一片昏黄。
“咚!”战鼓响了一声后,突然停滞。紧跟着,投石车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来。战场突然变得寂静,就像化冻前的冰河般悄无声息。然后,呐喊声铺天盖地,冲到墙角下的幽州军竖起云梯,蜂拥而上。
他们像蝼蚁一样向城头攀援。他们像蝼蚁一样将头顶的危险置之度外。他们口中的呐喊声雄壮而苍凉,就像秋天的蟋蟀,发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们很快就像秋虫和蝼蚁一般从云梯上掉了下来,巨大的钉板顺着城头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灵盖,肩膀,肋骨,血肉横飞!
攻击方骤然受到打击,节奏猛然停滞。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凄厉的鸣镝声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点寒星从城头快速飞泻,。正在攻城的幽州军队伍明显颤抖了一下,然后,成队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庄稼般交替着躺倒,一点点红色的血光在人群中绽放,绚丽如春花。
幽州大总管罗艺的脸色铁青,快速挥了挥手中令旗。呜咽的角声从他身边吹响,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将一面橘红色的角旗升到旗杆顶。正在攻城的将士们闻令快速后退,给投石车让开打击空间,巨大的石块再次从天而降,将破旧的城墙砸得泥土飞溅!
这次守军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几个小型弩车向攻击方回敬。不可否认,他们的射艺非常娴熟,三五根长弩中肯定有一支能击中目标。巨大的冲击力将被射中的投石车推得摇摇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块失去平衡,左右摆动,坠落。木质的车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机的兵卒快速逃远,搬运石头的民壮被木架压住,哼都没哼就变成了一团肉酱。
瞬间后,攻击方的弩车奋起报复,将数十支弩箭向守军弩车的隐藏地点砸过去。哆、哆、哆,丈把长的弩箭在城头竖起一片钢铁丛林。防守方的弩车立刻销声匿迹。投石车再次活跃起来,将城墙砸得如雨中的荷叶。
又一波步卒呐喊着冲向城墙,竖起云梯。城头上,带着血迹的钉板再次砸了下来。滚木、擂石、羽箭,先后登场,毫不客气地收割着生命。
城墙下,幽州弓箭手拉动弯弓,进行压制射击。羽箭遮天盖地、无止无休。守城的博陵军人数远不如攻击者众多,但反击却非常犀利。几排羽箭射下来,立刻将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着头顶上威胁减轻的瞬间,几百名幽州士卒从沙包后探出身体,端起热油迎头浇下。数支火把紧随着热油落到幽州军头顶。“轰!”烈焰腾空,云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闪,冒着烟坠落,如同误入灯罩中的飞蛾。
第二波攻击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着第二波的尸体上,呐喊着扑向城头。浓烟遮断了整个战场,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见对方的面孔。只是机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数众多,博陵步卒训练有素。敌我双方在城上城下杀得难解难分。暗黑色的土墙慢慢变红,红得就像春天的鲜花,娇艳欲滴。红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线!分隔线两侧,上千条生命一道走向终结。
风吹过,吹散浓浓红雾。苍白色的阳光突然从云天之上射下来,如一把把钢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将们瞬间看清了整个战场,看清了自己挥手之间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双方的战鼓声都慢慢减缓,仿佛突然有了默契般,变弱,变弱,最后无声无息。
双方的士卒慢慢分开,彼此互视,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穿着一样的号衣。
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号衣,手里拿着同样制式的兵器。他们都是大隋官军,也许他们在多年前还曾经并肩战斗过。为了皇上或者为了这个国家,但现在,他们却成了生死敌人,欲将对方杀之而后快。
“大帅!”刘义方跑到罗艺面前,面孔不断抽搐。
“鸣金,鸣金!”罗艺知道心腹爱将想说什么,疲惫地挥了挥手,命令。
“大帅,敌军就快撑不住了!”曹元让不甘心再次攻击失败,大声提醒。
“鸣金!让弟兄们下来休息!”幽州大总管罗艺轻轻摇头,满脸疲惫。
他有些后悔南下的决定了。如果投放同样的兵力去塞外,已经可以灭掉数十个部落,拓土千里。但从出兵之日起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连第一步战略目标都没能实现。
敌将吕钦是个无名小卒,根本不在乎败给老前辈罗艺。在此人的指挥下,博陵守军像块滚刀肉,能打就打,打不过就逃。二十天来,他们先弃良乡,再弃固安、涿县,从桑干河畔一直退到了上谷。然后以易县为核心、围着五回岭、狼山、骄牛山这些丘陵跟幽州军藏猫猫。害得身负天下第一精锐之名的虎贲铁骑有劲儿没地方使,只好对着嶙峋山崖和幽幽城墙发呆。而幽州的步卒却远不及虎贲铁骑强悍,在易县城外丢下了四千多具尸体后,却连外城都没能攻破。
幽州军不怕与敌人野战,但经不起耗,更经不起拖。自身的现实情况决定了他们的作战风格。边地人丁稀薄,兵源和军粮供应都无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装甲骑的攻击力虽然令人羡慕,但消耗力同样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后,为了保住手中这支重甲骑兵,罗艺将麾下步卒的人数和补给一减再减。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旧被他刮得疲惫不堪。
而步卒们平时不受重视的弊端此刻暴露无遗。当他们遭遇到前身为汾阳边军的博陵甲士时,几乎没有力量与对方抗衡。而虎贲铁骑却不能用来攻坚,在地形和战斗力都不占上风的前提下,幽州军的进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间的兵马也出师不利。罗艺原本以为凭着自己虎贲大将军的威名,河间百姓会对幽州军赢粮景从。目前从河间郡传回来的消息却是,能托儿带口逃往的百他处避难的百姓,几乎全逃走了。那些结寨自守的地方大户,几乎个个对幽州军阳奉阴违。他们不肯派族中子侄帮助幽州军作战,也不肯接受罗艺的征召出任地方官员。甚至连给幽州军提供粮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么哭着喊着说拿不出粮食来,要么用陈粮旧米充数。
奉命“抚慰”河间的罗成气得直跳脚,却不能轻易对各堡寨动武。眼下幽州军是官军,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们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毁掉虎贲大将军的威名。
抽烟,自己偶尔也会点上一支,但喜欢的只是那种燃烧的感觉。看着烟头一点点燃尽,有种生命流逝的感觉。
若论个人勇武,少帅罗成自十四岁以来罕遇对手。但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偏偏无法单纯地用武力解决。正当他被河间郡百姓不合作的态度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候,南边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曾经与博陵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河北绿林头领窦建德挥师北上,兵锋没有指向李旭所属的六郡,而是直扑河间郡南侧的蒌芜和饶阳!
如果罗成按原计划率领幽州军渡过滹沱水夹击博陵,纵使河间郡的豪强们不在他背后捅刀子,他的粮道也会被窦建德部切断。而一旦他主动南下迎击窦建德,已经推进到滹沱河西岸的赵子铭就会毫不客气地在幽州军腰眼上来一下。
这是出征前幽州军没有预料到的情况,罗成无法自专,只好向主帅请示对策。当信使赶到到幽州军主力所在时,虎贲大将军罗艺刚刚从易县城外返回。“窦建德替博陵军出头,这根本不可能!”顾不上擦洗脸上的汗水,他一把抢过信使手中的军报,大声怒吼。
但现实就是如此荒诞,儿子罗成在军报中不但描绘了窦建德所部流贼和博陵军赵子铭部互为犄角的详情,而且还附上了一份伪河朔大总管窦建德送往各地的‘讨逆’檄文。在檄文中,曾经杀人无数的流寇头子窦建德高调谴责罗艺在李旭尸骨未寒的当口擅开战端,通过欺负孤儿寡妇来炫耀兵威。而他窦建德则要主持正义,将幽州军赶回老家去,‘保护’河北各地来之不易的安定!
“姓窦的什么时候成了河朔大总管的?谁给他颁发的印信?当年河北群贼多少人死在了姓李的之手,替姓李的打抱不平,他还真好意思?!”罗艺紧握军报,五指关节处发出咯咯的声响。纸做的信函比不得铁打的刀柄,一瞬间便粉身碎骨。“谬种!”他奋力将军报向窗外掼去,夏日的风将碎纸片吹成一只只淡黄色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走。
没有人能回答罗艺的质问。窦建德自封河朔大总管的举动固然荒唐。但罗艺这个幽州大总管也是通过武力夺来的,并不比窦建德的官职来得正当。至于李旭与河北群寇的前仇则不足以成为他们两家结盟的障碍。当日李旭是官,高士达等人是贼,官军讨贼天经地义。而眼下窦建德自封为官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就成了李旭的同僚。罗艺领兵欺负同僚的未亡人,窦建德跳出来与他为敌,在道义上无懈可击!
“王琮呢,王琮怎么说?”满腔怒火无处可发,罗艺从窗口转回来,扯住信使的脖领子追问。
“禀大帅,河间郡丞王琮说,窦建德有向善之心,朝廷应该安抚!至于表大帅为河北、幽州两道大总管的事情,他还在继续考虑!”信使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相告。
“老不死,我真该直接叫成儿将他们王家连根拔了!”罗艺扔开信使,怒吼,“老子为国征战数十年,在他眼里居然比不上一个贼!他奶奶的,来人,替我给成儿回信。命令他执行第二套方案。不肯合作者,杀!阳奉阴违者,杀!给博陵通风报信者,替窦建德说话者,杀。全都给我杀!”
一连串的杀字吼出来,震得帐内众将脸色发白。追随主帅这么多年,大伙从来没见过他被气得如此厉害。想出言相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词汇。河北各地豪强不肯奉罗艺为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瞧不起他出身寒门。罗艺曾经为此抗争了近三十年,结果却一直不尽人意。
“大帅,此信还是晚一些写为妙!”壮武将军刘义方走上前,低声劝慰。他能理解自家主帅此刻苦闷的心情,但杀戮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郡丞王琮的家族在河间树大根深,贸然将这个家族拔起来,整个地方都会元气大伤。幽州军不是流寇,他们打下一片土地后,需要建立有效的管理,需要地方上能为军队提供补给,为府库提供税收。而将不肯合作的人都杀光了,地方上也就没有了可用之才。士兵们的饷银、军粮、乃至铠甲器械便无处可觅。
“你也觉得我不占理不是?这些年若没有咱们幽州军在塞上拼死拼活,什么狗屁世家、豪门,早就被突厥人连锅端了。咱们为他们做了这么多,需要他们说几句公道话时,却一个个比赛向后退?窦建德跟着高士达屠城数十,砍下的脑袋能堆成山,如今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河朔大总管!他们还为之叫好,为之斡旋!既然如此,咱们干脆先杀出一条血路来,然后再放下屠刀,反正在他们眼里,咱们跟贼是一个模样!”
“对,咱们早就该给他们一个痛快。不破不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我就不信,离开这几家充大头蒜的,还就没人愿意当官了!”没等其他人说话,曹元让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向主帅表忠心。接连半个多月,他在战场上毫无建树,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所以只能靠一些非常手段来讨主帅喜欢,虽然这种做法很让人瞧不起。
“能当官和会当官,会把地方治理好,让我军后顾无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新人派上去,两眼一摸黑,没有半年时间根本不可能掌控地方!”刘义方不理睬曹元让的叫嚣,径自对罗艺分析。“如今朝廷的影响已经不能过黄河。乱世当中,那些绵延的数百年的家族肯定会找一个强者来投靠。至于这个强者原来做过什么,是将军还是流寇,他们未必在乎。眼下朝廷式微,流寇为了长远打算,必须要安定下来,剿灭境内与自己分庭抗礼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就变成了官军。如现在的窦建德,他在清河、平原两地所施之政,与博陵基本别无二致!”
“咱们幽州没有屯田养兵的条件!”罗艺叹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将不合作者皆杀光只是他的一时气话。杀光了不肯与自己合作的那些人,河间也就变成了真正的白地。短时间内,他也许能抢到很多钱财和军粮。但从长远看,这等同与把自己当成了流寇。受到伤害的百姓和豪强们肯定会蜂拥投向窦建德和李旭的遗孀,就像刘义方在话里隐隐指出的那样,原来的流寇反而变成了官军,变成了世俗眼里的正义所在!
“所以河间与博陵六郡对咱们非常重要。能保持这几个郡民间的完整,就等于咱们获得了成霸业的根基。将这几个郡都砸烂了,即便咱们能囊括河北,力量还是目前这点儿。届时说不定还要将兵马分散开四处去清剿叛乱。如果有人趁这个机会入侵,咱们对付起来会非常吃力!”刘义方想了想,继续劝告。
“保持几个郡的完整?大帅善意相待,他们肯理解大帅的苦衷么?”曹元让见罗艺的怒火变弱,自家说话的声音也不得不放缓慢。他知道自己没有跟刘义方分庭抗礼的本钱。无论从用兵能力上还是在罗艺心中的分量上都与对方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尽量不在言语上得罪对方,以免受到老一带将领们的联手打压。
“也不能一概而论,分化,瓦解,徐徐图之才是正道!”刘义方摇摇头,低声补充。“依照末将之见,各郡的英才暂时不为大帅所用,是因为大帅未能展示出令他们折服的力量。如果投奔了大帅,反而因此给家族带来灾难的话,他们当然要犹豫!”
“哼,放眼天下,哪个是咱虎贲铁骑的对手!”几个年青非常不高兴刘义方最后的那句话,大声反驳。
刘义方没有和他们争论,只是微笑着将目光从曹元让等人脸上扫过。每当他看向一个人,那个年青将领就非常不自然地把头低了下去,死活不肯与他的目光相接。虎贲铁骑的确曾经是天下无敌,但虎贲铁骑渡过桑干河以来,却未曾打过一个痛快的胜仗。无论是在上谷还是在河间,敌军的战斗力都不如铁骑。敌军却逼得虎贲铁骑有力无处使,逼得幽州将士寸步难行!
“以老臣之见,大帅还是再作些让步,把许给各家的好处提高一些。倘若能够取得地方上的支持,对咱们稳定河间,攻取博陵助益甚大!”见罗艺的怒火已经被刘义方劝熄,行军长史秦雍凑上前,低声建议。
在挥军南下之前,除了以强力攻取之外,幽州的将士们还制订了另一个经营河北的方案。那就是联络各地的豪强,由他们主动出头,将李旭的残余势力从博陵六郡赶走。如果这个方案能顺利执行的话,幽州军几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姓李的在博陵仅仅经营了不到两年时间,根基不可能扎得非常稳。
这个方案最初被罗艺否决,经过秦雍、薛家兄弟和刘义方等人一再苦劝后,才勉强得以通过。但幽州提供给从龙者的条件却由分郡而治,降低到了保证其家族目前势力,并根据功劳大小给予酬谢。虎贲大将军罗艺看不起那些所为的名种名血,自身的经历告诉他,从五胡以降,扬子江以北的世家大族早就被胡人铲平了。现在所谓的名门贵胄,都是像李家、杨家和刘家一样的冒牌货。向上追溯三代,便能发现大野氏、蒲六茹氏、呼韩邪氏的种。流寇窦建德还自称是汉代名臣窦固的子孙呢?难道你还真能将窦家十几代祖宗从棺材里刨出来跟他对质不成?
罗艺认为,这天下应该是为有本事的人而设的,而不是为血脉而设。无论其出身如何,强者永远要站在颠峰。豪杰们建立功业,平庸之辈绝对服从。而现实却是,他做出了让步,违背自己的原则派遣说客到博陵六郡与豪强们联系,对方却冷眼以对。上谷郡守崔潜直接砍了使者的脑袋,将其头颅用石灰裹了送往博陵。前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前博陵太守张君明两个将信和礼物丢出了门,并且割掉了使者的五根手指作为惩戒。现任博陵郡守张九艺最为客气,收了礼物,见了使者,然后写了一封口气非常柔和的信,加盖郡守大印送了回来。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那封回信的内容当天就传遍了博陵大街小巷。
“张某乃大隋之郡守,非李总管之郡守。张某为国料民,非为李总管料民。李将军驾鹤西归,然张某职责尚在。故不敢接幽州所委之官,亦不敢应罗公所约之事。若天子以六郡授罗公,张某当应天子之号令。若罗公以兵势胁天子,张某无奈,只能尽忠臣之责耳!”
“这简直是变相向李家的寡妇表忠心!”收到张九艺的回信,幽州上下气得直哆嗦。但想一想张家号称百忍传家,心中的气也就平了。人家在信中说得好,官职是朝廷所授,不是李旭所授。所以不是为李旭卖命,而是为朝廷卖命。如果罗艺有本事让朝廷认可他对六郡的支配权,张家绝不会反抗罗艺的统治。但想让张家为幽州军做内应,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你等以为,我再添上什么好处,才能让崔、张、王、刘几家里应外合!”军事上的失利让罗艺不得不让步于现实,放下身段,他叹息着向幕僚请教。
“如今之计,分化瓦解才是正道!”刘义方想了想,低声回答。‘如果最初罗公就肯许诺出更高条件,仗根本不用打得如此坚苦’他心里为已经逝去的机会惋惜,嘴巴上却不得不替主帅谋划补救办法,“那几家人先前所为,不排除有做给李夫人看的成分在。但不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也不会为咱家冒险。首先李夫人是唐公的女儿,他们对李夫人过分不敬,有可能导致河东李家的报复。其次,博陵的兵权抓在赵子铭和吕钦两人之手,这两人是李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其忠心耿耿。别人贸然起事的话,很可能被吕、赵二人派兵捕杀。第三,六郡豪门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倒向李将军,他们这两年没少从开荒屯田等事中得到好处…….”
“行了,子义,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幽州大总管听得心里沮丧,摆摆手,打断了刘子义的罗嗦。“你直说吧,咱们怎样做才能尽快把六郡拿下来。要多少钱,给对方多大官职,还是直接割数个县给他?像薛家兄弟那样,让他们专断一方,军民兼管!”
“不光是多少好处的问题。可能为将军效力的,还必须符合几个条件!”刘义方想了想,继续道,“第一,其家不在赵子铭和吕钦两人的兵力威慑范围内。第二,其家在李将军所行的新政中受损。第三,其家有能力在起兵后,短时间内不被扑灭,进而影响到博陵军整个战略部属。第四,这个人要有野心,也有胆子,并且要足够凉薄!”
幽州众将面面相觑,虽然对敌人有所了解,但他们却没达到对其中每名文臣武将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的地步。刘义方说了那么多条件,按他的标准筛选,大伙都知道的几个主要家族都已经可以被排除在外了。而一些影响稍小的家族,又怎可能经受起博陵军的倾力反击?
“嗯,咳、咳、咳!”正当大伙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策反人选的时候,老长史秦雍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岁月不饶人,他追随了罗艺近三十载,如今已经是迟暮之年,身体比不上小伙子们,稍微劳累一些便摇摇欲倒。
“老秦且下去休息,这些小事,无需你过多操心!”看着老长史憋得像熟螃蟹一般的脸色,虎贲大将军罗艺关切地叮嘱。
“老,老臣以为,咳咳,若是,咳咳,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不如,咳咳,不如从长计议。切,咳咳,切不可再轻举妄动,咳咳,让博陵做了防备!”秦雍一边咳,一边建议。
“嗯,大伙先退下吧。元让,你去传医官来。子雄,你部下午继续攻城,不用拼命,但也别给易县守军喘息的机会!”罗艺从老长史的话语中听出些阴谋的味道,犹豫了一下,命令。
将军们如释重负,起身离去。他们都是打仗的好料子,阴谋并非所长。甚至打心眼里对收买和煽动叛乱等奇招怀有抵触。这都是受罗艺的影响。在大半生时间内,虎贲大将军罗艺都是个非常纯粹的军人。如果不是时局发展得太玄妙,如果不是权力的诱惑太大而虎贲铁骑的实力又太强,也许他根本不会起问鼎逐鹿的念头。
“主公请恕老臣直言,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待大伙的脚步声都去得远了,秦雍止住咳嗽,低声劝告。
“行了,我下次注意便是!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罗艺很不习惯这种背着诸将做决定的方式,甩了下袖子,命令。在他眼里,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幽州将士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实在没必要过于防范。秦雍的做法不但会使得主帅和将军们彼此之间起隔阂,而且会影响幽州军整体的战斗力。
秦雍拱了拱手,算是给罗艺赔罪。“臣无心间隔诸将,只是臣所想到的人选实在有些尴尬。一旦走漏风声,恐怕将军非但不能得到其帮助,反而会白白便宜了他人!”
“哪个?”罗艺皱着眉头,将自己能想得起来的头面人物细数,数遍六郡也没找出这样一个人物来。
那边刘义方见不得主将着急,沉吟了片刻,低声道,“秦老说得莫不是恒山……”
“对,恒山郡守杜圭!秦雍轻捋胡须,笑容满脸。
“杜宝相不过是个干吏吧,哪算得上豪强?!”罗艺在鼻孔中冷哼一声,对两个属下提供的人选很是不屑。
那位姓杜的郡守是正经八本的科举出身,先帝在世时宦海沉浮多年,最大不过做了一任秘书监侍读。后来因为巴上了楚公杨素,所以才外放为县令。杨玄感造反时,曾经向他写信求助。他当场扯书斩使向朝廷表明忠心。事后又帮助朝廷私下搜捕杨家仆从,累功被授郡丞。
行伍出身,功名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罗艺素来瞧不起这种凉薄之辈。所以也没打过拉拢其为属下的念头。况且恒山郡在博陵六郡中的重要性很小,即便将杜圭拉拢过来,也未必能对眼前战局起到什么作用。
“杜圭虽然不是出身于豪门,但为官多年,家业已经不算太小。况且罗公拉拢他,只为的是让博陵自乱阵脚,无须他出更多力气!”秦雍摇摇头,温和地提醒。
当官当久了就会建立自己的家族。罗艺痛恨豪门专权,但此刻在幽州,罗家不算豪门么?此外,忠武将军步兵为代表的步家、壮武将军刘义方为代表刘家、长史秦雍为代表的秦家,哪个势力又比那些世袭的望族小了?说他们不算豪门,恐怕整个幽州都会当成笑话!
“况且咱们这边多一个郡出来,博陵那边就少一个郡。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那些先前对咱们没信心的人,便会重做选择!”刘义方在旁边笑着补充。
“可这个人曾经是最看好李仲坚的!”罗艺有些不放心,“别是咱们枉费功夫,反而转头被他利用了为李夫人拖延时间!”
“老臣倒不怕他为李夫人效忠,反而怕他见势不妙,索性阖郡投了河东!”秦雍将白胡子摇得上下乱飞,“我听人说,前些日子唐公李渊听说女婿战死了,立刻想谋夺抢女儿的家产。兵马都到了井陉关前,突然又掉头撤了回去。恒山郡守杜宝相非但没和郡丞一道整军备战,反而派人去博陵,请求李夫人主动邀娘家人过来帮忙!”
“这个李老妪也忒不地道!若不是他做事不密,李将军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杜宝相居然想去投他,真是自己瞎了眼睛!”虽然同样打着六郡的主意,罗艺却非常不齿李渊当时的做法。
以军人角度,他非常同情李旭的遭遇。认为对方是受了河东李家的拖累才战败的。如果太原留守李渊不图谋不轨,作为其世侄的李旭便不会被瓦岗军和东都方面前后夹击。更不会含恨跳下黄河,令天下豪杰扼腕。
“主公切莫小瞧了李叔德。他手中虽然没有多少兵,但太原宫本为我大隋皇帝陛下亲征塞上的落脚点,里边存有很多铠甲。而河东李家在朝野人脉甚广,门生故旧的作用足以抵上十万大军。老臣以为,河东兵马不南下则以,一旦南下,半个关垄唾手可得!”
“还不是仗着老子的余荫!”罗艺撇嘴,不屑地点评。转念想想自己打一个易县还要费半个多月的力气,而对方仅仅凭着血脉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心里又甚为失落。“那杜宝相既然心向李渊,咱们怎么才能取得他的支持?你们说吧,咱们拿什么打动他。金子、骏马、还是高官。他已经是郡守了,还能再怎么高?”
“如果主公早正名号,这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简单!”老长史秦雍长揖及地,再次提起要罗艺自立为王的话。
如果自立为王,罗艺麾下就有一大票空头职位。像杜宝相这种做梦都想将官做得更大的人,索性封他一个开国侯,肯定比多少金子、珠宝都管用。
“此话且不要提,眼下咱们就控制了幽州这么大块地方。连半个河北都没到手就忙着称王称帝,和高士达、格谦这些土鳖又有什么差别?这种勾当连李密那厮都不屑做,咱们又何必自己抽自己嘴巴!”幽州大总管罗艺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麾下的拥立。
根据南边传来的消息,在‘大败’李仲坚后,河南群盗愈发相信李密有天子命。所以轮番上表劝进,请其早登大位。而李密却仅仅将自己的封号改成了魏公,不肯与大隋天子分庭抗礼。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东都未平,不可议此。”换做翟让的话则变成了“刚多收了两斗稻谷便做梦纳妾,不如先去洗洗两脚泥巴!”
“那就只好许他事成后割地自立,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了!反正有咱们幽州给他提供军力支持!”刘义方见主帅意志已决,只好换了一个条件与其商讨。
“也可以,但礼物不可太少。杜宝相少年时家贫,对财货素来看得重!”老长史秦雍点头附和。
“尽管满足他,反正他只是个过路财神!”罗艺耸了耸肩膀,冷笑着同意。‘待老夫全取六郡,少不得再将财货拿回来。这种无耻小人,不值得信任!’他心里发着狠,手掌悄悄地握紧了腰间宝刀。
“同时,咱们也得小心别人用一样的手段从内部制造事端!”秦雍结束了一个谋划,又想起其他重要事情。
“咱们的弟兄?”罗艺话中隐隐约约透出几分不满,“老秦,你不觉得你最近太小心了么?弟兄们跟咱们时间最短的也超过了十年,用得着把他们都当贼防着?我敢保证,咱虎贲铁骑里只有磊落好汉,绝不会出现杜宝相那样的市侩小人!”
“但您麾下现在不止是有虎贲铁骑。薛家兄弟跟李仲坚本来关系就很密切,投降咱们又是被形势所迫。如果他们在背后捣乱,咱们恐怕连家都回不得!”秦雍也加高了声音,郑重提醒。
“莫非你听说了什么闲话?”罗艺楞了一下,板着脸追问。
“恐怕无风不起浪!”秦雍的脸抽搐了一下,冷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