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殿中,烛光闪烁。
武后轻轻的敲着桌案,思索着说道:“将户部的一部分稽查职责,从户部提取出来,然后并入司农寺,稽查天下土地种植、赋税收缴诸事,你觉得如何?”
元万顷小心的躬身道:“天后,稽核版籍、赋役征收等事,这是户部侍郎的职责。”
“但彭王又不能任户部侍郎。”武后抬头看向元万顷。
户部侍郎是正四品下的官职,李绚如今的太子宾客,右卫大将军,蕃州上都护,都是正三品的职司。
哪怕从边州调回朝中,实任降一等,也是从三品的国子祭酒和九寺寺卿,如何能任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
武后辗转腾挪,也不过是给他一个司农寺卿的官职。
“天后,此等之事,臣等亦是可以为天后效力的。”元万顷沉沉躬身,眼中带着一丝苦涩。
“你们?”武后冷笑一声,满是不高兴的说道:“你们建言虽然颇多,但到了地方就不行了,一个河北道隐田清查,到了现在已经阻力重重,伱让本宫怎么信你们。”
元万顷嘴角微微抽搐,地方清查田亩,所遇到的阻碍之强,非是一般能够想象。
李绚回到长安已经有相当时间了,但是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大食骑兵的事情。
便是狄仁杰做了度支郎中,也一样勤恳的向天后禀奏。
刘审礼和王方翼,再加上史暕,安西道和逻些道数万大军,都是久经沙场的骄兵悍将,若是没有大食人的突然出现,他们又如何会被迫败退。
如今又有西域战事准备,李绚好不容易给了一条新路,武后自然不愿放开。
这样怎么能让武后满意。
元万顷微微拱手道:“天后,彭王这是挟寇自重,危言耸听。”
“大食!”
五千大食骑兵突然出现,才导致大唐和西突厥的战事陷入泥塘。
武后掌管天下财赋,但其实是掌控户部,纳收支出,全部都在她的手中。
元万顷微微一愣,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沉低头道:“臣有罪。”
“天后,彭王所言未必属实,安西道明年用半年,就能让西突厥平定下来,日后再加上波斯手段,西突厥的安宁十几年是无碍的。”
武后一句话,让元万顷顿时眼睛瞪大,他立刻就了西域和逻些道秋天的奏报,西域有大食五千骑兵出现。
元万顷心头凛然,小心点问道:“天后,不知道是何事?”
武后看着元万顷,有些嫌弃的侧过了头。
然而纳收支出无碍,可是开源,武后就难以作为了。
原本指望北门学士能有所成就,但偏偏因为前几年的隐田清查,世家大族已经摸清了套路,之后清查出来的田地数目少之又少。
他们这群人中,最为首的,不过是户部侍郎豆卢钦望,之后,便是冀州大都督府司马范履冰,可即便如此,他们在冀州忙碌,却怎么都无法彻底拿下冀州隐田。
武后转过头,看向前方,说道:“彭王言辞虽然听起来夸大,但本宫知道,他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很多事情他都隐了下去,他不是故意欺瞒本宫,而是担心影响朝局。”
偏偏一众北门学士又没有开拓之法。
“眼下倒也罢了,彭王之言刚才你也听见了,西域想要平定,远比想象当中的难,光是准备时间就需要五年,还有开战五年,又需要耗损多少?”
武后目光平静的看着元万顷,看着他有些心底发毛,武后这才淡淡的开口:“元卿,你这段时间用心在朝政上的时间少了。”
实在是因为大食骑兵如果仅仅是一次出现的话还好,若是他们多次出现,这说明大食已经开始朝大唐东进。
武后之前和李绚的谈话,对李绚态度几次改变,原因就在于西域之战。
逻些距离长安三千五百里,西域,光是大小勃律,便距长安七千里,粮草兵员军械,谁去筹备。
如今的大唐只能依靠逻些道,甚至在关键时刻,还得让李绚直接顶上去。
虽然说如今在逻些,还有黑齿常之,但几次权衡下来,武后觉得还得是李绚。
因为在如今蕃州还不是很稳定的情况下,李绚这个王室嗣王,能最大程度的安定人心。
真要换一个人,怕是西域还未平定,蕃州就已经先乱了。
……
“另外,还有太子……”武后的声音低沉下来,元万顷猛然抬头。
武后摇摇头,说道:“元卿,西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东边的事情,清查河北隐田的同时,多盯着点新罗。”
“喏!”元万顷沉沉的低头下头,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大唐历代皇帝登基,都以超越先皇为心念。
如今皇帝已经诸多方面已经超越先帝,自然无碍,那么太子呢。
太子登基之后呢,西域大食少不了要有麻烦,另外还有新罗,怕也要战事再起。
尤其是新罗。
先帝,陛下都没有征服新罗,那么太子继位之后,恐怕依旧会盯着新罗,试图超越。
到时候一旦开战,那么耗费的钱粮数目,恐怕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不能让太子登……
元万顷忍不住的要开口,但话到嘴边,他就赶紧咬牙咽了回去。
不是太子,便只能是相王。
太子要征服新罗超越先帝,相王又能好到哪里去。
元万顷算是相王师,相王的性情,他比任何人都熟悉。
相王登基,恐怕做的只会比太子还过分。
“另外还有郑家的事情。”武后侧身看向元万顷,淡淡的说道:“听说同安郡公夫人,是你家堂妹。”
元万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沉沉叩首道:“臣有罪。”
同安郡公郑玄果夫人元氏,中书舍人元万顷,俱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七世孙。
同安郡公郑玄果,是同安襄公郑仁泰和同安太夫人崔氏之子。
元万顷,算起来还是同安郡公郑玄果的小舅子。
武后直接摆手,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郑家的事情,和你们元家没有关系,但这一次……”
“臣有罪,请天后降罪。”元万顷沉沉的叩拜在地。
“如今彭王建议,让郑氏嫡女,嫁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本宫觉得很好。”武后看向元万顷,说道:“听说当年同安襄公郑仁泰,还有一位兄长,叫郑仁山,郑仁山虽然早亡,却是还有一子叫郑玄楷,如今在代州任司马。”
“是!”元万顷嘴角微微抽搐,如今郑家当家做主的,是郑仁泰这一支,同安太夫人崔氏,和同安郡公郑玄果。
如今天后的意思,却是选的郑仁泰的兄长郑仁山的儿子,郑玄楷,选郑玄楷的女儿入东宫。
“郑玄楷幼女如今十四岁。”元万顷抬头看向武后,说道:“只是他家……”
武后直接摆手,止住了元万顷的话,平静的说道:“告诉郑氏,东宫欲与郑氏联姻,至于如何选定是郑玄楷幼女,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元卿。”
元万顷嘴角微微抽搐,躬身道:“喏!”
“事情若是成了,你这个中书舍人就往上走一步,做个司农寺少卿吧?”武后一句话开口,让元万顷顿时惊讶的抬头。
天后的决定,已定司农寺从户部划权,司农寺的职责必然加重。
但是在彭王任司农寺卿之前,元万顷先做这个司农寺少卿,制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多谢天后。”元万顷再度沉沉的叩首在地。
武后没有看他,拿起桌案上的弹章直接扔了下来,扔在了元万顷的面前,冷声说道:“日后这样的小手段不要再耍了,还有告诉四郎,安心学习,不要再乱来了,他如今是洛州牧,虽然洛州事无法参决,但看一看还是可以的。”
元万顷微微有些颤抖,但最终还是沉沉的叩首。
武后摆了摆手,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元万顷起身,然后沉沉一躬,这才低身退出。
这个时候,武后才抬头看向元万顷,但元万顷已经离开了。
武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如今这个时候,局面如何,有太多的人看出来了。
他们在不停的用种种手段去试探。
之前的那本弹劾奏章便是如此,崔氏不知道怎么的,说动了元万顷,然后用元万顷的名义上奏弹劾彭王。
那些弹劾的内容根本无关痛痒,关键是要引起武后对李绚的猜疑。
如果武后肯对李绚动手,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这样,很容易被别人攀附到相王身上。
元万顷又是相王的老师,皇帝病重,夺嫡再起,朝中少不了要有大乱。
若是细细谋划,武后是有能力废了李显的,但是如今的朝局,废了李显明显对她不利,所以武后不会轻举乱动。
尤其如此,在李旦的背后,还有郑家,都还在阴谋不轨。
这样的事情,武后肯做才是怪事。
……
烛光之下,武后翻起一本奏章,一本空本的奏章。
里面只有几个字。
彭王,罢黜。
武后轻声道:“可惜了,如今朝中还用得着他,先缓一缓吧,慢慢来。”
……
夕阳已落,宫城之中满是红灯。
李绚神色肃穆的从乾阳殿走去,一直正色向前,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担忧。
承天门上,程处弼肃然站立。
承天门外,不知道多少官员,站在近处远处,悄悄的看着宫门方向。
看到李绚的时候,人们不由得松了口气,但目光却继续看向李绚身后。
彭王出来了,太子呢?
太子去见陛下,陛下情形如何?
承天门下,有一片微薄的阴影,恰好遮掩住李绚的面目。
就在走入这一片微薄阴影的瞬间,李绚的脸色瞬间变得冷漠下来。
李绚转身回头,看向乾阳殿的方向。
等他再度掉头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平静温顺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