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城县公府,前堂热闹,后堂冷清。
刘仁轨靠坐在长榻软靠上,看向正在替他请脉的李绚问道:“听说你今年要将麹妃和四娘带往蕃州?”
“嗯!”李绚依旧低头,但应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蕃州毕竟已经平定,少不了要有交集往来,女妇之事,孙婿一人处理不便,便将豆儿和四娘也带过去,让她们帮忙处理,总比到时手忙脚乱的好。”
刘仁轨点点头,治理地方,有很多男子不方便做的事情,所以很多官吏都会选择在当地纳妾,以处理事务和拉拢地方。
李绚如今这幅准备,也是表示自己没有在蕃州再纳妾的心思。
稍微停顿,李绚轻叹一声,说道:“若是可能,孙婿倒是希望能将霞儿和昭儿都一起带走,但可惜,朝制严苛,只能如此。
好在三郎和五郎年纪也不大,孙婿这个做父亲的,也能多陪陪他们。”
昭儿是李绚嫡长子,金昌郡王。
甚至哪怕是刘瑾瑜离京,李志昭都不能动,但李志昭在,刘瑾瑜又哪里动的了。
至于霞儿,福昌郡主在皇帝心中地位特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如何还会让她离京,刘瑾瑜只好留下照顾女儿和两个儿子。
更别说还有欧阳氏在。
至于裴诗彤,她性子冷清,也不愿意去蕃州那种偏远之地。
哪怕是吐蕃王宫璀璨,她也不愿意去。
吐蕃就算是再好,物产方面也比长安差上太远了。
而且她留在京中,刘瑾瑜在关键的时候,也能能够借用裴氏的力量。
尤其裴炎还是侍中。
……
刘仁轨自然将一切看的很透,他开口问道:“朝中的局势如此,短时间不会再有变化,你能看的明白吗?”
“明白。”李绚轻叹一声,说道:“陛下是在为太子即位做准备。”
“不错,太子登基,少不了要封赏君臣,如今先将位置空出来,太子登基之后,顺利便能施恩群臣,你也是一样。”刘仁轨低头看向李绚。
李绚无所谓的笑笑,说道:“无非就是太子少师、太子少傅一类的虚衔,不像岳翁,还能够参知政事。”
“哈哈哈……”刘仁轨忍不住笑了,随即摇摇头,说道:“不过是临时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彻底致仕了。”
李绚松开手,慢慢起身,同时拱手道:“岳翁的身体,还是需要调养,早年的旧疾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也需要小心调养,才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能够多活两年,看着伱们过了这样变局,便已经足够了。”刘仁轨不由得轻叹一声。
眼下皇帝身体不靖,如今精简中枢,未尝没有减少处理政事的争执之意。
毕竟朝中宰相,对待政事都有各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时常也会争吵。
如今的皇帝更多的将注意放在了地方和平民身上,很多时候,对于世家的利益会有所损害。
少了争吵,这些事情就都能过去。
皇帝也能多安歇一些,如此才有精力面对越来越动荡的人心。
……
“吾家还好,孙婿毕竟在外,岳翁又虚高在上,在关键时刻,吾等都发挥不出作用,如此陛下也不会太过在意。”
李绚稍微松了口气。
刘仁轨卸任尚书左仆射,就等于未来,一旦发生变化,刘仁轨哪怕依旧是大唐首相,却也失去了扭转乾坤的力量。
权之一字,端在那位置之上。
没有那位置,便没有那个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到了未来关键时刻,刘仁轨没有任何力量成为皇帝的阻碍,没有威胁,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何尝不是皇帝对老臣的一种善待。
甚至反过来来讲,刘仁轨这个太子太傅,李绚这个太子宾客,只要皇帝不想着废太子,那么他们的位置将无可撼动。
更甚至哪怕皇帝要废太子,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是会被免去东宫的官位。
太子,东宫。
皇帝这是在把刘仁轨,李绚,都牢牢的绑在东宫的战车上。
皇帝要废太子,自然没人能够阻拦,但如果其他人要对太子做什么,两个人联合起来的力量反而是朝野中最强的。
皇帝在为李显即位做准备,同时也在防着李显手里的力量太强,重演隋末杨广旧事。
……
“陛下将大量世家子弟送入蕃州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应对。”走在后院的亭栏之间,刘仁轨随意的看向李绚。
“按规矩来。”李绚深吸一口气,说道:“各大世家,真正的核心子弟是不会被送入蕃州的,被扔到蕃州去的,多是嫡次子一类的,享受荣华富贵,又不怎么能受苦。
这些人若是留在大城,必定会弄的乌烟瘴气,所以按规矩,吏部定的是什么官位,就是什么官位,没人有特殊。”
“你看明白就好。”刘仁轨微微松了口气,说道:“这些人当中,将来若是能够提炼出一二英才,便是侥天之幸了。”
“孙婿在蕃州起码有五年时间,五年之后,除非是孙婿赶人走,否则谁也不想轻易离开蕃州,做的好些便集于州府,做的不好,就放诸州县,磋磨历练便是。”李绚神色坚定,这批人落到他手里,都别想好过。
刘仁轨轻叹一声:“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
李绚笑笑,说道:“韩非子之言乃是至理,若是对州县不熟,焉能治理天下,赋税难收,军将难管,最后天下失散,甚至有亡国之兆。”
刘仁轨点点头,如今的宰相当中,多数都有地方州县任职的经历。
便是薛元超,也有十年的地方刺史履历。
唯一例外的,是李敬玄。
李敬玄有过目不忘之能,进入吏部选官多年,从未出错,致使皇帝从来没有将他调离过吏部。
他在吏部,皇帝放心。
后来为升迁宰相,才在西边战场上走了一圈,虽然不能说什么都没做,他毕竟吸引了论钦陵一半的注意,甚至将杀手锏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但可惜,他太谨慎了。
论钦陵突袭鄯州的光军直接扑了一个空,最后被后续赶到的大军扑灭。
但李敬玄的军功,终究有些虚,所以刘审礼随后便拜相。
“李敬玄根本不知道,其实他最好的位置,一直都是吏部尚书,他在吏部,对陛下对有用。”稍微停顿,刘仁轨说道:“当年李敬玄上前线,老夫心中是有担心的,但好在,他人还在鄯州,大战便已经结束了。”
李绚轻轻点头,当年的整个战局,李绚也是当事人,李敬玄的确是最弱的那个点。
也或许是谨慎,也可以叫担心,李敬玄突然停在了鄯州,就那么节奏的一个变化,让论钦陵最大的后手扑了一个空。
也就是这个功劳,李敬玄随后回朝拜相,同时也离开了吏部尚书的位置。
“岳翁觉得,赵国公还有回朝的机会吗?”李绚看向刘仁轨,轻声说道:“眼下陛下还在,若是天生不幸,那么将来太子会不会有机会像当年召回英国公一样,召回赵国公?”
“他没有机会的。”刘仁轨摇摇头,手按在廊柱上,轻声道:“如今天下,说到底,不过是陇西门阀和河北门阀之争,李敬玄是河北门阀的关键人物,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五姓七家有一半都在。
当年若是前线大战,需要河北支持,陛下恐怕也会让崔知温和李敬玄同时为相,更别说还有崔知悌的户部尚书。”
李绚轻轻点头,后勤从来不仅仅是运输一事,粮草筹措才是根本。
尤其当年在高原上,大军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粮草在消耗,甚至还有高原的加成损耗。
虽说有江南的粮草支应,但在江南的粮草运抵之后,朝中先是在河北收了一茬。
这样导致了后来河北生变,一切都根源还是大战,但能够拖到吐蕃局势转变,河北世家起了不小作用。
但从贡献到要挟,也不过是一转念间。
“除了陇西门阀和河北门阀,河南一带,是以老夫为主,山东一带;原本是李敬业,但可惜……至于江南,萧氏倒台之后,如今江南弟子,在你麾下为多;两湖之地,如今能够说的上话的,就是你舅父欧阳通;黔州李敬玄去了,蜀中也是大唐根基。”
刘仁轨轻叹一声,说道:“但这些加起来,也看不到陇西门阀和和河北门阀的背影。”
李绚轻轻点头,欧阳通如今不过是一个兵部尚书,想要入阁为相,还需要几年历练。
但河北和陇西门阀,却早已经将一代又一代的宰相推了上去。
“如今战事停歇,朝廷对河北的依赖越来越轻,这种情况下,又如何会让李敬玄再回来。”刘仁轨平静的摇头。
“大唐终究是以关陇而抗天下。”李绚轻叹一声。
刘仁轨之前已经分析出了很多,李绚在江南,两湖,蜀中,还有蕃州都有布置,可哪怕所有地方同时起兵,想要突破关陇也远没有那么容易。
大唐精锐,都在关中。
甚至李绚的麾下,除了江南的水兵,也都是陇西士卒为先。
唯一能够让他感到轻松一些的,是武后最后会放弃长安而选洛阳。
亭廊尽头,刘仁轨停步,看向李绚,问道:“你在东宫也已经许久了,你觉得太子真的适合为君吗?”
李绚脚步停下,轻叹一声:“太子为君是没有问题,但论做什么君,明君或许差些,但仁君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刘仁轨笑笑,李显性子有些软弱,这是很明显的缺点,但换句话说,也的确有仁君的底子,毕竟朝野诸臣,谁不喜欢坐在上面的,是一名仁君呢。
“但治理大唐,仁君还不够啊。”刘仁轨的声音变得肃然起来。
“可是,相王的时间不够。”李绚上前,和刘仁轨肩并肩,然后轻声说道:“若是现在,废太子而立相王,第一个不答应的,恐怕不是陛下,而是天后。”
刘仁轨彻底的沉默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
李显的身边虽然也聚集了一批人,但李显软弱是核心要害,武后能够接受。
李旦虽然年轻,但颇有英姿,却有些类似废太子李贤。
这是天后怎么都没法接受的。
想到这里,刘仁轨轻轻摇头:“可是,我大唐要一个仁君做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