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裴炎对面,李绚一只手按在茶杯上,轻轻摩挲,心中的疑惑已然升起。
裴炎想做尚书左仆射,这不奇怪,谁都想做大唐左相,但这并不容易。
更别说想要在短期,或者说五到十年内就做到尚书左仆射,就更不容易了。
还有个问题,他为什么这么急?
“叔父。”李绚抬头,看向裴炎,轻声说道:“陛下春秋鼎盛,或许一切都是小侄的杞人忧天。”
“真的吗,若真是如此,贤侄又何必如此早的做准备?”裴炎目光深深的看向李绚。
皇帝的身体状况,才是李绚如今一切动作的基础。
而从李绚如今的布局来看,攻下唐古拉山最多一年,拿下逻些再一年,之后又要平定四方,算个两年。
这里面韦家动手最晚,是在四年之后。
最早,甚至就在两年之后。
如今这天下之间,除了那些日日帮助皇帝诊脉的御医以外,对皇帝身体情况最了解的,也就是李绚了。
这一点裴炎看的清楚。
所以皇帝……
想到这里,裴炎不由得低下了头。
“很多事情不过是提前布子而已,没有人能永远算对。”李绚轻轻开口,道:“或许小侄能在吐蕃找到什么更好的良药,让陛下更加多的益寿延年,甚至春秋万世,也未可知。”
“或许吧,但这并不影响你我之间,不是吗?”裴炎目光微冷,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对于裴炎自己而言,他即便是这一次和裴行俭争斗获胜,但最多不过侍中罢了,中书令和尚书左仆射根本没他的份。
以后就算是想要越过中书令到尚书左仆射,也得十年以上,这就需要别的手段。
对于李绚来讲,如果裴炎能坐到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的确能帮到他很多。
但同样的,裴炎这个尚书左仆射,也会随时成为李绚最大的敌人。
李绚微一闭眼,然后开口说道:“叔父的事情,小侄已经和太子提过,如今只是太子未有处政之机,所以难以接触,但用不了多久,相信太子便有机会监国理政,到时叔父自去便可,相信以叔父之能,获得太子信任并不难,尤其是眼下。”
眼下,裴炎还只是刑部尚书,不是宰相。
一旦成为宰相,立刻就有了在棋盘上下棋的资格,那么时候,就连太子,在他们面前也未必有多少分量。
就比如刘审礼。
当年刘审礼一样和东宫走的很近,但在他以军功封相之后,就逐步拉开了和东宫的距离。
甚至到最后,就连李贤被废,刘审礼都没有多说过多少话。
这除了李贤被废是咎由自取以外,刘审礼的位置不同,也是原因之一。
而刘审礼和李贤关系最紧密的时候,就是刘审礼做工部尚书,还没有上位宰相的时候。
恰恰如同裴炎现在,在做刑部尚书,还没有上位宰相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他,和李显将会是最亲密的时候。
稍微停顿,李绚低眉说道:“更别说还有河南清田之事,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叔父多做什么,只需要查清楚真相,对太子便已经足够了。”
裴炎的心思顿时凛然起来,他差点忘了,眼前的李绚,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河南道清理隐田的事情,是相王府的人和北门学士在做。
眼下虽然看起来平静,但不过是因为现在是冬天。
所有的一切,在田野之间一览无余,毫无遮掩。
但马上就是春天,农民要春种,田野之间到处都会是麦田,等到田地被遮掩起来的时候,再想做什么就难了。
北门学士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缓一缓。
但聪明人不是只有他们。
河北道的那些豪族大户,不趁着这个时候,想尽办法将一切重新夺回来才怪。
到时候,北门学士退一尺,他们立刻就会进三寸,甚至更多,以至于北门学士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然后便是冲突爆发。
之后就是刑部介入。
裴炎需要做的,就是以刑部,将这里面的根本矛盾查清楚,然后再将北门学士的处理失当,通报皇帝。
仅此而已。
让皇帝失望,便已经足够了。
这就是李绚的手段,这一手,再加上其他手段,足够太子的地位稳上好几年。
裴炎在这段时间,也有机会能够得到李显的信任。
再记上李绚之前的推荐,这看起来的确足够了。
“不,不够。”裴炎平静的摇头,目光盯着李绚,轻声说道:“这太长了。”
李绚低头,最后抬头,说道:“小侄无能为力。”
两人面对面,相互之间眼神对撞,气氛紧张凝重的同时,也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谨慎。
……
终于,裴炎微微靠后,开口说道:“听说贤侄已经找了周国公,请他在太子迎娶太子嫔的婚事上,作为主傧?”
李绚目光肃然,轻轻点头,说道:“有这事。”
“贤侄算计高明,周国公那一天如果真的去了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得罪太子妃,而且听说在之前的一些事情上,周国公就已经惹恼了太子妃,如此一来,两家怕是要彻底交恶了。”裴炎有些欣赏的看向李绚。
李绚笑了,淡淡的说道:“叔父弄错了,小侄找周国公,便是为了弥补东宫和周国公之间的裂痕,绚哪有那么多的算计。”
裴炎笑了,摇摇头说道:“这层算计,或许周国公看不透,但是天后呢,天后一定能看透,到时候,周国公随便找个理由去不了……比如自己在外面冻一夜,或者自己洗个凉水澡什么的。”
看着裴炎似笑非笑的眼神,李绚淡淡含笑道:“如此,其实也是不差的。”
裴炎一愣,随即立刻恍然,说道:“贤侄高明,周国公如果真的不去,那么恐怕朝野上下就都要对他有想法了。”
稍微停顿,裴炎跟着摇头,说道:“此法虽然高明,但贤侄忘了,周国公在朝中,本就没什么好名声,更别说贤侄还要找他去修《汉书》,他和东宫的关系无论如何也缓和不了。”
“叔父的意思?”李绚有些不解的看着裴炎,说道:“叔父若是要去,只需当天在,便能够代替的了周国公,何须……”
“如果提前传出下官要去的消息,两人齐迎,那么周国公想必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到吧。”稍微停顿,裴炎冷笑道:“下官也想看看周国公和韦氏相斗的戏码。”
“但叔父也搅了进去,英王嫔和英王妃之间,叔父选择支持……”李绚稍微停顿,看向裴炎说道:“叔父不在乎韦氏吗?”
“韦氏奈何不了下官的。”裴炎看向李绚,有些怜悯的摇头:“不像贤侄是宗室,下官出身裴氏,一旦做了宰相,也不是韦氏想动就能动的,相反的,也正是因此,或许陛下和天后……”
裴炎话头停了下来,但李绚已经完全明白了。
裴炎还是将宝压在了皇帝和武后身上。
李显现在是太子,将来是皇帝,开枝散叶,延续宗脉,本就是他的责任。
想来皇帝和武后也想看到李显的后宫能够多些人。
在高氏和韦氏之间平衡,裴炎便有了能够平衡阴阳的力量。
裴炎上台,起码暂时来讲,对李绚是有好处的,因为……
“此事便如此吧。”李绚果断的答应了下来,随即,他又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事。”
“贤侄请讲。”裴炎平静的点点头。
李绚沉吟着小心开口,说道:“如果说,韦氏和宗室可能会有矛盾,那周国公和世叔之间,怕是日后……”
“所以才要他和韦氏斗一斗。”裴炎的眼神闪过一丝冷冽。
李绚的最大敌人是韦氏,而裴炎的最大敌人,便是武承嗣。
一旦裴炎为相,那么之后武承嗣就会成为他的麻烦。
因为无论如何,武后都在推动武承嗣为相。
一旦裴炎成为政事堂之首,那么想要进入政事堂的武承嗣就会非常的麻烦。
因为他会成为武后在政事堂真正的代言人。
李显的性格如何,大家都清楚,到了那个时候,政事堂首相就会成为大唐实际的权利掌控者,但武承嗣一旦进入政事堂,这个位置的作用,立刻就会被极大的削弱。
裴炎的权利就会被极大的削弱。
裴炎真正的敌人不是韦氏,也不是无法进入政事堂的李绚,而是武承嗣。
“只是希望他们别斗得太厉害就好。”李绚抬头,看向裴炎,沉吟着说道:“今日之后,崔氏在朝中有一位宰相,一位户部尚书,还是亲兄弟;薛氏有一位宰相,而且很可能还会有一位驸马;韦氏有太子妃便已经足够;薛氏……”
“贤侄有话请直说。”裴炎坐直身体,目光肃然的看向李绚。
“叔翁用不了几年就要退下来,闻喜县公怕也要避开几年,这段时间,叔父最好还是在裴氏当中找后辈培养一下,相互呼应才好做事。”李绚轻轻的提点了一下。
“多谢贤侄提醒。”裴炎笑了,看着李绚摇摇头,说道:“有件事情贤侄可能知晓,侍中刘审礼娶的是下官的堂妹,但有件事情,王爷可能不知,朝中很多人也可能不知,户部侍郎王德真,那是下官的舅舅,亲舅舅。”
“啊!”李绚直接愣了。
……
“吱呀”一声,院门关闭。
李绚站在院中,忍不住的轻叹一声。
裴炎做的好保密了。
李绚竟然从来不知道,户部侍郎王德真是裴炎的亲舅舅,好手段啊。
李绚低头,随即,他就笑了。
裴炎要做的是左相,但无论如何,这都需要时间。
可是武后会给他这个时间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