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中,气息温和。
只穿一件青色单衣的李治坐在帷帐之后,将手里来自逻些道的奏章放在一旁,侧身问道:“太子在做什么?”
王福来立刻拱手道:“回禀陛下,太子最近一直在垂问农事。”
李治笑了,很满意的说道:“亦步亦趋,学的挺快。”
王福来低头默然。
“传旨。”李治的神色凌厉起来,王福来立刻拱手,李治平静的说道:“令太子显,亥日,替朕亲耕籍田。”
王福来面色肃然,拱手道:“喏!”
……
李显手里捧着圣旨,有些茫然的看向明德殿内的群臣,不解的问道:“父皇已经有多年未曾亲耕了,怎么今日突然就想起此事了,还令孤去?”
姚令章上前拱手道:“殿下,亲耕之礼,国之大事,商周之时,便已有之。”
李显抬头,就见姚令章将一切娓娓道来。
“礼制,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每逢春耕前,由天子、诸侯执耒耜在籍田上三推或一拨,称为“籍礼”,以示对农耕之重。”
稍微停顿,姚令章接着说道:“数千年以降,天子亲耕之时,亦要祭祀与农业生产相关的神灵,即是神农氏。”
薛元超点点头,跟着说道:“近年以来,陛下身体不安,故而亲耕之礼一直荒废,但心中依旧有所不安。
如今殿下亲近农事,自然应当代替陛下躬耕籍田,祭祀神农。”
李显抬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听得出姚令章和薛元朝话里的意思。
替皇帝亲耕,耕地倒在其次,关键是替皇帝祭祀神农氏。
三皇五帝,李姓源出黄帝。
陇西李氏虽然以老子为祖先,但追本溯源,却是黄帝后裔。
故而每年正月初三,皇帝要在南郊圜丘祭天,便是以祭祀昊天上帝为主,黄帝为辅;而在北郊祭地,以祭祀厚土为主,神农为辅。
虽然这些年,皇帝身体不好,但南郊祭天和北郊祭地,皇帝也是亲历亲为的。
如今李显代替皇帝祭祀神农,仅次于代替皇帝祭天祭地,象征意义极大。
“那好吧,既然如此,诸事詹事统领准备。”稍微停顿,李显说道:“除了朝中之臣,让武功县令窦驰也一起来。”
“喏!”众臣齐齐拱手。
之前李显召见武功县令的时候,才发现武功县令窦驰,竟然是原雍王府参军窦骁的兄长。
窦驰早年任眉县县令,如今任武功县令。
武功县是畿县,武功县令是正六品。
加上这一份关系,李显很是亲近窦驰。
当然,窦驰是窦氏年轻一辈核心子弟,和相王血脉很近。
起码比窦骁要近的多。
……
一身黑色蟒袍的李显,头戴九旒冕冠,面色庄重的登上先农坛。
在群臣百官的注视下,神色认真的祭祀神农氏。
祭祀大典结束之后,李显才赶到了皇帝籍田,开始亲自“一亩三分地”。
皇帝籍田千亩,自然不可能皇帝亲耕。
如今李显代替皇帝亲耕,自然而又不可能李显亲耕千亩。
李显亲自耕作的不过是“一亩三分地”中的三畦而已。
“一亩三分地”被平分为十二畦,其中正中间的三畦要由太子“演耕”,其余的九畦则由王公大臣演耕。
太子右手扶耒,左手执鞭,在大臣和农夫的协助下,开始行耕耤礼。
皇帝在前面犁地,后面还有专门的官员负责播种。
当然,真正出力的,是那些基本不会被人注意的农夫,他们才是耕种的主力。
其他太子和众多王公大臣,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然而虽然是走个过场,李显也显得特别有兴趣。
司农寺少卿陈怡,武功县令窦驰都被叫到了身边,询问相关事宜。
“……我大唐多驽马,故而有骏马奔驰,驽马耕拉之说。”
稍微停顿,窦驰继续说道:“武功县位于长安之侧,平均下来每十户百姓便能有一匹驽马,春耕所用基本够了。”
“基本够了?”李显眉头突然皱起,看向窦驰说道:“平均一词孰为不对,百姓有穷有富,街坊村落各有穷有富,驽马便有多有少,如何能够以偏概全,说实话,普通百姓所用,多少户能有一批驽马?”
窦驰沉默了片刻,最后才开口说道:“殿下贤明,准确来讲,普通百姓之家,二十户能有一匹驽马。”
“也就是说这驽马,也有一半不在百姓手中?”李显一句话问出,窦驰不得不点头道:“的确如此,武功临近长安,其中之地小半都在贵戚豪族之手,其所有之马,每年会有不少租赁百姓,只是价格不菲便是了。”
“马,那么田呢?”李显突然抬头,冷不丁的问道:“这田有多少租给百姓的?”
窦驰满脸苦涩的说道:“六成左右。”
“还有四成,是他们自己种吗?”李显紧追不舍。
“有的是他们自己种,有的则是……”窦驰一带而过,随即说道:“武功县只管收税,秋收之时,有足够赋税上缴便可。”
“足够赋税?”李显冷笑一声,说道:“恐怕真正的贵戚豪族,都是不用交税的吧。”
窦驰沉默了下来,他能说什么,国策如此,律法如此,贵戚豪族本就有法外之权。
看到窦驰沉默,李显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李显道:“赋税,驽马之事,孤不管,孤只要今年武功县,所有该种粮食的土地,全部都要种上粮食,明年初父皇封禅,孤要以此为父皇庆贺。”
“喏!”窦驰立刻拱手。
李显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事你不必为难,雍州府下辖诸县,此番俱是如此,所有该种粮食的土地,全部都要种上粮食,但有空缺,不管和何人何田,雍州府一律收回。”
“喏!”窦驰神色顿时振奋起来。
“走吧,此事跟诸相诸臣都说一说。”李显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高台走去。
如今虽然李显带头耕田,哪怕诸相也不敢去其他地方,但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一些,大多数时候都是随意的站着。
李显走到了高台之上,几位宰相和尚书,还有寺卿,很快就汇集了起来。
……
“父皇封禅,孤打算全力促雍州之地该种粮食的地方全都种上粮食。”稍微停顿,李显脸色冰冷的说道:“若是有谁故意空缺,雍州府一律收回其田,不管是谁人功勋也是一样。”
如果仅仅是雍州府的事情,陆元方和苏良嗣两个人就能办妥,但是牵扯到不少朝中的功勋贵戚,就需要谨慎一些。
诸位宰相不由得一顿,他们能体会李显想要为皇帝封禅添砖加瓦的心情,但大唐开朝以来,关于百姓田地之事,除了授田,多是以收税为手段,促使百姓多种粮。
毕竟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恨不得每一亩田上种上十分粮,但对于功勋贵戚家族,人家只管交税就好,其他不论。
现在李显为了皇帝封禅,做形式主义,还要对空田的功勋贵戚家族惩罚,这就多少有些惹人非议。
就在这个时候,段宝玄幽幽的开口道:“永徽律:诸弃毁官私器物及毁伐树木、稼穑者,准盗论。”
“弃田之罪?”裴炎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当了多少年的刑部尚书立刻就明白了段宝玄的想法。
御史大夫崔谧站出拱手:“殿下,此罪太过牵强严苛了。”
“御史大夫所言的确有理,朝廷是不管弃地不种的,只要能够在秋后交够足够的赋税就足够了,但是这些人是不交赋税的,也就意味着他,朝廷没有办法约束他们。”苏良嗣走出,平静的看着崔谧,眼神冷峻。
“也不一定就没有办法,是吧,窦县令。”狄仁杰站在一旁,轻轻的开口。
窦驰勉强笑笑,这种时候,没有他开口的地方。
崔谧顿时皱起了眉头。
狄仁杰这话是不错,因为地方功勋贵戚,难免有触犯律法的地方,真要死死的纠察,谁也免不了要倒霉。
段宝玄明显是要支持李显,以他刑部尚书,前大理寺卿的身份,真要介入,怕是麻烦不小。
“何必争呢。”刘仁轨终于开口,众臣同时转身,拱手看向刘仁轨。
刘仁轨则是转身看向李显,拱手道:“殿下此番作为,除了贺陛下封禅大典以外,恐怕也有担忧今年夏秋洪涝会伤及农粮的缘故,故而才要求尽可能多的多种粮,这样一旦有灾,长安洛阳,也能有足够的粮食度过灾年。”
李显抬手,恭敬的对刘仁轨说道:“孤只是担心。”
“殿下所思所想无差,既然如此,那么便直言行令,令雍州,华州,陕州,洛州各地,今春今夏全面备粮以防洪涝,担忧懈怠者,不论官府还是功勋贵戚,一律重罚,没收田产,褫夺爵位,概不宽恕。”
“便如左相所言,东宫,司农寺,雍州府一起上奏,阁部审核下行。”李显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喏!”群臣同时拱手。
李显目光落在窦驰身上,开口道:“武功县耕作牲畜不足,东宫出一笔钱,购买牲畜借于武功县,秋收之后收回,若有短缺,武功县补足。”
“臣多谢太子殿下。”窦驰脸上顿时满脸欣喜,李显虽说要收回,但也不过是为了避免浪费和私挪,这是好事。
“嗯!”李显点点头,看向何以求说道:“武功县位于渭河上游,水浇之事亦是重要,都水监派一人等协助。”
“喏!”何以求拱手。
李显转头看向崔谧,说道:“武功县诸事繁琐,御史台派人监察。”
“喏!”崔谧顿时苦涩,同时拱手道:“殿下,御史台人手不足。”
“调人吧。”李显侧身看向毕憬,思索着说道:“孤记得毕构做秘书郎也有两年了吧?”
“是!”毕憬惊讶的拱手。
“御史台调毕构任监察御史如何,孤记得他的资格够了,当年又是榜眼。”李显平静的建议,目光却直直的看向崔谧。
“是!”崔谧嘴角微抽,眼底苦涩。
毕憬以寒门之身任户部郎中,本就是天后提拔,其实哪怕没有太子这么说,崔谧也会给毕憬这个面子。
更别说毕构是太平公主推荐的人选,他本身就早有定论,只待过些时日调动而已。
只是现在太子突然插了一手,让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李显轻轻笑笑,随即满脸肃然的看向众人说道:“今年洪涝,虽然是在太史局预测当中,但到现在,太史局也未有更改,各司要全面做好防洪涝准备,中枢也当下令各州县照令行事不得延误。”
“喏!”群臣同时拱手,神色肃然。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一粒水珠突然从天际落下,砸在地上,瞬间裂开。
四周的老农突然传来一片欣喜的欢呼,而群臣却早已经是面色肃然。
今年,怕是风雨之年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