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漫天,西城金光门外。
街亭之下,金吾肃立。
穿一身紫色长袍,披一件黑色披风的李绚,目光眺望西北风向。
在那里似乎有无数人影在闪动。
“萧长史最多再有一刻钟就能到,王爷不必担心。”狄仁杰从后方走上,一身绯袍,格外精神。
“当年在吐谷浑战时,萧长史护卫大军,谨慎有度,如今却有大败,一年不见了,也不知道如今怎样。”李绚回过身,感慨摇头。
萧嗣业,是刘仁轨早年在西北时的旧部,后来吐谷浑大战,就又将他调到了自己麾下。
相比于依旧在李绚麾下奋战的右屯卫将军孙仁师,萧嗣业的情况,就要差上许多。
“此次陛下让下官来和王爷迎接萧长史,怕是也有安抚之意。”狄仁杰安慰的说道。
“或许吧。”李绚轻叹一声,看向狄仁杰,幽声说道:“但安抚和雷霆总是相伴而降的,怀英兄,前次萧长史损兵,刑部查察,结果如何虽然不知,但以怀英兄的角度来看,萧长史的罪责,能轻的了吗?”
“若仅仅是损兵,最多不过罢官,但如果还有其他……”狄仁杰说着,面色凝重。
萧嗣业身为单于都督府长史,检校左卫将军,前次落入突厥人陷阱之中,损兵五千,皇帝立刻就罢黜了他单于都督府长史之职,调回京中问罪,但这件事远还没有结束。
定州遇袭,是因为定州有李嘉运作为内奸。
萧嗣业遇袭,同时也是因为有内奸通风报信。
但定州之事和单于都护府关系不大,单于都护府的内奸情况,如今还没有消息。
李绚摇摇头,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明见万里,河北之事尽在陛下掌控之中,单于都护府之事,又有多少能逃过陛下眼睛,故而此事,怕是和萧长史本身就些牵累。”
狄仁杰轻轻点头,河北的事情,成因很多,皇帝其实掌控不少,虽然对于细节掌握不多,但大局依旧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最后甚至单掌翻覆,直接赦免除李嘉运外所有罪人,天下感恩。
河北之事虽然没有根本解决,但缓和几年还是足够的。
剩下便是萧嗣业之事,皇帝掌控的情况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多。
三法司论罪,该如何论,就看萧嗣业之罪具体如何了。
远处风雪之中,黑色的人影越来越近,狄仁杰突然开口说道:“王爷可还记得上一回损兵五千以上人等,陛下如何处罚的。”
“罢官免职,废为庶民。”李绚微微摇头。
上一次损兵这么重的,还是薛仁贵和郭待封之时,两人俱被罢官免职,废为庶民,但薛仁贵很快复起……
至于郭待封,如今已经不知道身死何方了,只有一个儿子还在吐蕃为家族奋战。
“若仅仅只是罢官免职,废为庶民倒也罢了,怕就怕还有流放之罪。”狄仁杰看向李绚,李绚轻轻点头。
……
黑驾马车缓缓的停在金光门外,两侧上百名千牛卫无声的坐在马上。
李绚带着狄仁杰从左侧走上,拱手道:“琅琊郡公。”
风雪迎面,细长有力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随即,黑色的车帘打开。
一身的黑色长袍,披着黑色披风,面相儒雅,长须飘飘的萧嗣业便出现在李绚眼前。
脸色阴郁,神色疲惫的萧嗣业,看到李绚,微微一愣,下意识的问道:“南昌王何以在此。”
“奉旨迎郡公回朝。”萧嗣业神色立刻一震,随即赶紧跳下马车,对着李绚拱手道:“臣萧嗣业领旨。”
“上谕,令琅琊郡公萧嗣业即刻进宫面圣。”李绚神色肃然的宣旨。
萧嗣业沉沉点头:“臣萧嗣业恭领圣谕。”
“郡公请起。”李绚扶起萧嗣业,然后伸手扶他上马车,同时低声问了一句:“郡公,此次究竟何故?”
萧嗣业刚刚登上马车,回头看了李绚一眼,摇摇头,无奈的苦笑道:“家门不幸啊!”
“嗯!”李绚点头,然后退开一步,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
兰陵萧氏虽然名门世家,同样要迎来送往,大量消耗,这种情况下,在草原上做些什么买卖再正常不过了。
再有人在不该有的时候,深入到草原深处,被抓,然后牵连到萧嗣业麾下的家族子弟。
一场大败便由此酿成。
李绚翻身上马,黑色的披风扬起,面色冷峻的一摆手。
下一刻,一百千牛卫,一百金吾卫已经护卫马车两侧。
手按黑鞘长剑,对着同样上马狄仁杰一点头,一行人已经朝金光门而去。
进入城中,李绚顿时就感觉到暗中有数道目光,直接盯在了他的身上,也盯在了萧嗣业的身上。
手里抓着缰绳,李绚的心中微微叹气。
这一次突厥人下手极准,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动手去抓各大世家前往草原的商队。
这其中很是有一些世家的嫡系子弟。
当然,突厥人成功的不少,失败的更多,然而他们毕竟得手了。
在整个北疆,从营州幽州,到并州,银州,陕北甘凉,不知道有多少大家子弟落在他们的手里。
有的人狠心,直接将那些家族子弟给抛弃了,毕竟其中就算有嫡系子弟也不是核心。
有的人心软,被迫被突厥人要挟,萧嗣业家里也是这种情况。
此事朝中已经知晓,但救人是不可能救人的,可暗中排查各家族被抓捕子弟的事情反正是少不了的。
之前河北的那些事情,皇帝轻而易举的放过了,但如今,若是再有私通突厥的事情,那就是重罚了。
就像现在的萧嗣业。
如果他早一阵,在河北之事清楚之前回到长安就好了,现在反而麻烦。
搞不好要被皇帝当做杀鸡儆猴的工具。
……
“砰”的一声,一块镇纸被狠狠的砸在了萧嗣业的额头上。
墨汁,鲜血,顿时撒了一地。
萧嗣业嘴角疼痛的不由一抽,但还是恭敬的俯首:“陛下息怒。”
“息怒,朕怎么息怒,因为你一家之事导致军中五千儿郎全部死在突厥人屠刀之下,你让朕怎么对那些雍州子民交代。”皇帝狠狠的瞪着萧嗣业。
这一次之所以仅仅损五千兵就让皇帝愤怒,就是因为这五千兵全都是雍州良家子。
大唐以关中而凌天下,死了五千关中良家子,后果已经是非常严重了。
“臣有罪,请陛下重处。”萧嗣业不敢抬头,直接匍匐在地上。
“来人,拉住斩了。”皇帝猛的一会手,冰冷的吐出一个斩字。
李绚吓了一跳,赶紧从一旁站出,拱手道:“陛下息怒,请听臣一言。”
“哼!”李治冷哼一声,朝着刚刚进入殿中的两名禁军将士摆摆手,二人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李绚稍微松了口气,侧身一看,此时殿中,除了皇帝和萧嗣业,就剩下李绚和狄仁杰了。
皇帝这么安排,怕也是有心为之。
“陛下。”李绚深深的拱手,诚恳说道:“我大唐最讲律法,琅琊郡公之罪,处以斩刑并无不妥,但此事,也需以议功议亲议爵,还请陛下容许以三法司定罪,最后处置。”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狄仁杰,问道:“狄仁杰曾任大理寺丞,如今又是侍御史,此事该如何论罪。”
“罢官夺爵,流放岭南。”狄仁杰认真的拱手,按律,议功议亲议爵之后,该当如此处置。
当年薛仁贵和郭待封,也是这么处置的。
“唉。”李治轻叹一声,说道:“念及尔门与我家有旧,免死,罢官夺爵,流放……”
“昌州。”李绚拱手,赶紧说道:“陛下,明年攻伐唐古拉山,全军用命,必定能够击破唐古拉山,拿下逻些,到时朝中需要派遣大量官吏前往逻些,若有罪臣,臣请以琅琊郡公为例,全部发往逻些。”
李治抬头看了李绚一眼,有些好笑的说道:“之前河北道的罪臣,如今还有萧嗣业,你南昌王都要是吧。”
“陛下,按律,流放三千里,唐古拉山也在三千里之外,符合律法。”李绚再度拱手。
李治轻轻的敲敲桌案,开口说道:“明年之战,突厥和吐蕃都是重点,但伱需知晓,朕不可能给你太多额外支持,相反,还要从你那里抽走不少,不拘器械,工匠和战将,你要有准备。”
李绚神色无比郑重,拱手道:“陛下,只要兵部户部工部,拨往逻些的粮草兵员和军械没有丝毫差错,该有的职序迁转不耽搁,臣这里没有问题。”
“好,朕让太子给你盯着,谁敢伸手,谁敢怠慢,朕就将他发往军前,听你号令。”李治重重的拍了一下御案。
李绚躬身:“臣领旨。”
“好了,起来吧,别跪着了。”李治的目光落在了萧嗣业身上。
“多谢陛下,多谢南昌王。”萧嗣业拱手站起,微微松了口气。
对他而言,逻些的气候比岭南好不了多少,唯一能让他心甘情愿前往逻些的,就是因为在逻些军前,还有立功机会。
当年薛仁贵不一样是被削职罢官了吗,但他很快就在安东道前线崛起,不几年,便又是大军主将。
只可惜后来又犯了错,这才被发配到象州任职刺史。
李治轻声说道:“此次北线能够大胜,多少给了朕一些颜面,不然便是这个年,朕都不好过,萧卿,你回去之后,写封奏折上来,朕要知道如今前线的具体情况。”
“草民领旨。”萧嗣业认真拱手。
如今他虽然被削职为民,但目光犹在,尤其经过此事之后,他对草原的情形了解的更加清楚。
“南昌王,你也和萧卿多往来一些,朕要知道,你对草原之战的判断。”李治掉头,看向李绚。
“喏!”李绚沉沉拱手。
如今在草原前线,虽然有裴行俭,薛仁贵和高侃三员大将,但皇帝还是希望能够从其他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李绚便是很好的人选。
身为逻些道行军总管,他很合适。
……
丹凤门下,李绚和狄仁杰看着萧嗣业被家人扶上马车,原本瘦弱的身躯经此一遭总算是稳重了一下。
萧嵩,萧华上前对李绚拱手,诚恳说道:“此番多谢南昌王了。”
“不必客气,此事也是陛下恩德。”李绚看了萧嗣业一眼,说道:“本王下月初九就要离京了,这段时间,郡公好好休养。”
“喏。”萧嵩,萧华同时拱手。
看着马车离开,李绚回头看了后方的紫宸殿一眼,然后沉沉躬身。
(本章完)